“不文明的、落後的東西不想再書寫了,覺醒已經是一個起點了,讓我們來讨論新問題吧。”導演邵藝輝說。

重複但不被看見的“舊問題”

以往我們談論女性困境時,提到頻率較多的有“重男輕女”“家暴”“隐形家務”“職場歧視”。傾訴者的言辭往往憤怒而銳利,宣洩着壓抑多年的不公;聽者呢,則連連嗟歎,“我不否認封建社會的女性确實受到了不公正待遇。”而後,部分樂觀者會補充:“但是現代這種情況已經很少了呀!”又有部分擅長邏輯推理的人說:“哦,你們這群精緻的城市女孩在借她人的苦難無病呻吟!”

這些問題尚未得到很好的解決,可已經被很多人厭倦了。女性主義的相關議題在公共平台上被反複提起,引起浪潮般的唇槍舌戰。“女權”也好“女拳”也罷,這些爆發式的運動撕開了一道口子,讓女性主義終于終于暴露在公衆視野中。魯莽比懦弱更接近勇敢。(況且魯莽也隻是部分的)隻是浪潮過後,我們仍然需要有用的東西、讓人有力量去改變的東西、讓雙方都平靜下來去思考的東西。(疊個甲:此雙方指“辯論持方”,不特指性别)

我們必須承認,人群的認知是有“時差”的。電影中,當女性主義已經成為“上海男人”的共識,甚至出現前夫哥這樣的“女權表演者”時,網民們仍然對鐵梅這位單親媽媽的私生活惡語相向,指責她是生活不檢點的“女ji者”。你看,仍然有人需要我們去重複這些陳詞濫調。不被看見的,還談不上重複。

在認知的“時差”下,我們見證了兩種看似矛盾的聲音。有人嘲笑《好東西》太“舊”了,隻是偷懶地跟着女性主義浪潮吃紅利;有人批評《好東西》太“新”了,隻符合上海小資情調,有階級局限性。這兩種聲音都或多或少地帶着對“女性主義”的蔑視。TA們潛意識裡認為,女性主義并不是值得稱道的話題,不配獲得大規模的關注、甚至于專門形成一種電影浪潮。因為偏見,一部分TA們将自己無法洞察到的社會問題嘲弄為“政治正确”,并高呼“這樣的電影能XXXX簡直是藝術已死。”另一部分的TA們,或許意識到該主題可能威脅到他們的階層,疾呼“你們還是講回‘家暴’和‘重男輕女’吧,我也能義憤填膺地跟着呸兩句;你們上升到‘性解放’和‘主體獨立’的層次,我有點害怕。”是的,當現實中的“胡醫生”“前夫哥”猛然意識到,自己的小心思居然早已在女伴面前暴露無遺,他們是不安的。

我們不能指望橫空出現一部面面俱到的電影,從底層講到上層,文本擲地有聲且視聽語言震撼人心,讓大衆樂意買票嗑爆米花的同時符合文青們挑剔的口味。

盡管它仍存在某種矛盾性、女性電影的語法尚不夠完善,但這并不重要。因為一直以來,理論批評界總是對女性電影過于苛刻……女性主義價值一直在被低估,間接導緻了女性電影在主流電影工業體系中話語權缺失的現狀電影批評者陳亦水如是說。

由此,我願意感慨:幸好,我們有了《好東西》;更好的是,它仍有上升的空間。

中庸的“新”型關系

電影中的兩性關系是新穎的,而“新型關系”的摩畫很難把握、需要謹慎的。用力過淺是“冷臉洗内褲”,角色看似是大女主,實際上還是靠另一個力量更強的“霸道總裁”來拯救;用力過猛則是“滑下去的自由”,角色無痛地沉淪在開放式關系的極樂天堂,喪失愛的能力。

從夫妻變成育友,從情侶變成搭子。這種新型關系不是電影的突發奇想,而是真實存在于魔都的社會現象。愛情,終于剝離了世人長久以來的種種注解,不再與婚姻緊緊捆綁。鐵梅和小馬、小葉和胡醫生的新型關系在傳統愛情觀上做了“減法”,讓它成為課間的十分鐘、工作時的一根煙。雙方依舊可以真誠純粹,但确實沒有多餘的情感和時間分給拌嘴吵架了,因為不管是男性還是女性都有彼此的路要趕。接受自己變化,接受伴侶變化,接受我們的關系變化,做勇敢坦然的鐵梅,不做刻舟求劍的前夫哥,這是我們在洪流中安身立命的法則。

另外,不是隻有高大上的才能被稱作愛情。愛情可以是龃龉的。它可以是路燈下牽手散步的關系,也可以是家裡看電影的關系;可以是靈魂知己的關系,也可以是你說着情話我刷着淘寶平衡車的關系。生活已經很苦了,不愛會更苦。與其糾結“我這樣會不會玷污愛情的定義”,不如大方承認自己對情緒價值有需求。都說小葉的愛是自我缺失的投射,幸好,她搞清楚了自己痛苦的根源,讓自己成為“愛的容器”,而不是去愛上一個“愛的容器”。她更有愛人的能力,她很棒。

(順帶舉一反三,如果說智性戀的底層邏輯是對知識的崇拜,那最高效的方式是咱們自己去讀書去擁有知識,從而獲得滿足感,而不是期待一個學富五車的對象從天而降拯救自己。不平等的權力關系不會鑄就美滿的愛情,自己擁有才是實在的)

以上所說的兩性關系變化,一方面是角色個人成長導緻的觀念變化,另一方面則是兩性權力關系颠覆導緻的社會變化。婚姻是社會資源的重組,愛情是情緒的慰藉,從誕生的根源來看,确實也沒有密不可分的道理。《女性主義有什麼用》中提到,在缺乏教育和經濟獨立的情況下,婚姻往往是擺脫貧困的唯一方法。這是《出走的決心》中中年婦女苦難的來龍去脈。相比過去,如今的“為了愛情而結婚”則是使女性自信選擇父權制的一種近代形式。(《父權制與資本主義》)這是偶像言情劇裡霸道總裁愛上我的原因,其魔力甚至能讓女性忽視不完善制度和不平等的待遇。可隻要婚姻還是理所當然的習俗,置身于婚姻之外的人就會被反複問及。(《始于極限》)盡管她們(例如鐵梅和小葉)已經并不渴求婚姻了。

(上述部分觀點引用自博主“對話中的暫停”)

令人平靜協調、内心充盈的“舒适感”

電影中三位女性的思想成長,是從“我不再幻想”到“認清現實,但不放棄幻想”。小孩茉莉跳出僵化的教育評價體系,嘗試多種新鮮事物後堅持自己真正熱愛的寫作;鐵梅的鬥志沒有同傳統媒體一道隕落,積極投身現實的同時秉持新聞人的素養;小葉釋懷了,明白“擁有愛人的能力”是一種天賦而不是詛咒,她能夠直視自己的需求并且更加勇敢。

電影沒有大張旗鼓地“逆襲”“打臉”,上演“老娘甩了男人照樣過得好”的俗套戲碼;而是讓日子在溫情脈脈的日常瑣事中繼續,直到結尾時回過神來才驚覺“诶我剛才是不是成長了,因為我似乎更有力量了!”有一點像《海街日記》,觀影後的心情就和曬了太陽一樣暖洋洋的。

大衆期待矛盾,但現實是溫和的。我淺陋地以為,這不失為電影叙事的一種新解法:我們不必費盡心思地堆砌情緒,讓喜悅遺憾憤怒同情一股腦地雜糅進一部影片,以期在刺激阈值已經很高了的觀衆心中留下些許印象,使電影淪為“大型劇本殺”;或許也可以試試依靠動人的細節,以及具象化的、真實鮮活的人物和她們的故事,來按摩觀衆們的情緒。

猜聲音的那一段蒙太奇是被廣為贊譽的。明暗交彙的逼仄樓宇裡,人物動态地活着。“女兒能學習打鼓,母親卻在釘釘子”“累了一天回家,裝橘子的袋子還破了”這些單看文本十分令人破防的情節在邵導的筆下卻溫婉動人,場景擁擠卻不雜亂,陰暗卻有光從陽台照進來;鐵梅的橘子撒了,就坐樓梯上允許自己“擺會兒爛”;行色匆匆,但隻要知道自己是在前進,就會眉目舒展充滿幹勁。

《好東西》常被評“輕盈”“溫和”“舒适”。其實在我心裡,突兀的金句反而不是“爽感”的來源——觀衆能獲得一種安心的力量,是因為内心價值觀得到了調和。“女孩能抽煙嗎?”的羞愧,“女孩能闖出事業嗎?”的迷茫,“離婚會成為女孩的标簽嗎?”的害怕,“做不到最好從而淪為一個平庸的人怎麼辦”的困頓,都在觀影後化為了坦然。電影用豐富的文本一一回應了上述問題,并告訴女孩們“這些都很正常,我們都會有這樣的想法。”女孩們隐秘的焦慮被看見了,我們在電影三位主角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并在她們的勇敢中找到出口。生活沒有标準的答案,但女孩們可以在互相攙扶中摸着石頭過河,不孤獨,不氣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