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認為以《百年孤獨》的論調開啟這段回憶性質的故事再合适不過了:
“多年以後,面對那破敗的噴泉,查爾斯·萊德将會回想起塞巴斯蒂安帶他回布賴茲赫德莊園的那個遙遠的夏天。”
我前後将近一年之久才陸陸續續把1981版的《故園風雨後》看完,中間看到塞巴斯蒂安酗酒堕落時還停了一段時間,因為它實在是太傷感、太厚重了。
Brideshead Revisited,那麼的含蓄隽永,以至于我終于明白為什麼它被稱為“英國的《紅樓夢》”——那種恢宏與細膩、廣度與深度兼有的氣質,那種到頭來萬境皆空,物是人非,落了個白茫茫大地真幹淨的結局,是它們所共有的整體特征。而曹雪芹和伊夫林·沃,一是在抨擊封建制度的腐朽,一是在揭示宗教信仰的桎梏,但兩者對于昔日繁華光輝的貴族生活都抱有極其矛盾的态度,仿佛一旦将思緒嵌入到對往日的回憶中,便會流連其中而無法自拔。
在伊夫林·沃眼裡,形形色色的人于時代洪流中,有的沉淪,有的憬悟。他們都在以不同的方式證明自己存在過,生活過。而他所做的,不論是反映風雲變幻的社會、知識分子的心理或宗教信仰的沖突,更多還是一種純粹對其的追憶和懷念。
茱莉亞的皈依
天主教于弗萊德一家就像無形的枷鎖潛移默化地影響着他們的一生,并在命運關頭給予沉重的叩擊。茱莉亞始終在它的籠罩之下,讓她無時無刻都在罪孽中生活。
她先是愛上了雷克斯,一個油嘴滑舌、圓滑世故的中年商人(劇中的情節層層推進,将一個純真少女被吸引、周旋、迷戀并最後徹底墜入愛河的過程展現的淋漓盡緻),後來才發現自己步入了一個失敗的婚姻而再也沒有了回頭路,因為天主教是不允許離婚的。茱莉亞一路上掙紮、迷惘,後來還是愛上了久别重逢的查爾斯,但心中她永遠也無法原諒自己。
父親死前的忏悔是茱莉亞放棄愛情皈依天主教的根本原因。那一刻她仿佛被神迹擊中一般,毅然選擇了餘生“追随上帝的指導”。越是痛苦,她越需要上帝的恩典,“魔鬼抵抗到最後一刻,但天主的力量永遠也無法抵抗。”
于是,茱莉亞從父親的房間走出來後,與查爾斯一起坐在樓梯上,什麼都沒說,但心裡都明白,這就是他們愛情的終點。分道揚镳後,查爾斯注視着茱莉亞的背影,也終于流淚了。對于如此一個克制的人,這是他最令人動容的時刻。他明白,是時候與這個故園,這段往事永别了。
塞巴斯蒂安的悲劇
這是我最喜歡的角色。他總是帶着他的泰迪熊阿洛依修斯——象征着如孩童般的堅韌和爛漫——并毫無保留地向查爾斯展現了他的世界。
作為同性戀者,塞巴斯蒂安自始至終背負着“原罪”。他的家人沒有一個人願意真正走近并了解他的内心,成日口邊挂着的都是關乎天主教和上帝的一套套理論,背地裡則是一盤散沙,導緻塞巴斯蒂安自幼就缺失愛與關懷,天性遭受扭曲,自卑感也在成長中不斷加深。對他來說,根本沒有什麼宗教所謂的“永恒幸福”,于是他酗酒成性,享受酒精給他帶來的“片刻歡愉”,恍如被亂箭射死的聖塞巴斯蒂安,既是殉道者又是渎神者。
于是乎不論是一次次逃離母親的管控,還是後來遠行去了摩洛哥和突尼斯,都是他自己的選擇。然而他沒有掙脫最後的那道束縛,即長久以來養成的心魔——塞巴斯蒂安自甘堕落,而通過苦難他才能接近上帝成為一名虔誠的聖徒,從而得以救贖,因此這也是為什麼當同伴庫爾特讓身患重病的他找煙,他也會忍耐着跪下,慢慢從床底掏出來,并對查爾斯說了一句“It's my job.”塞巴斯蒂安選擇與庫爾特繼續生活而拒絕回到布賴茲赫德莊園,也是因為他覺得自己不能與查爾斯這種意氣風發、前程似錦的人再有交集,他隻能與和他一樣墜入深淵無可救藥的人待在一起發爛發臭。
無論如何,塞巴斯蒂安擁有一個高于一切的品質,那就是身邊的人總是會喜歡他,無論他多麼的潦倒堕落。他是最具浪漫主義色彩的角色。我永遠不會忘記他因在查爾斯的窗前嘔吐而與他展開一段情誼的邂逅,也不會忘記他在榆樹蔭下告訴查爾斯草莓與酒混合在一起才是人間美味的秘密。
查爾斯的遊離
當茱莉亞在噴泉旁責問,為什麼你總是用外人的眼光看待我們這些人和事,而查爾斯回答,這就是我的處事方式時,茱莉亞用手中的枝條狠狠抽打了他的臉頰。
這也是為何在我看來,查爾斯始終是個局外人,一個極其寡淡被動的局外人——與許多人評價的“野心家”大相徑庭。他于弗萊德一家及上流社會間遊離,卻終究無法融入和理解他們的一切。他用世故來鋪平自己的道路,卻從來沒有在這條路上找到他自己。
作者借查爾斯講述了各色各樣的人與宗教信仰之間的故事。作為無神論者,查爾斯見證了多少世人被宗教糾纏擺弄:有的人信仰,有的人臣服,有的人終其一生鬥争反抗,有的人半信半疑最終崩潰。
我時常不理解查爾斯冷漠的行為。當塞巴斯蒂安已沉湎酒精悲痛欲絕,坐在樓梯上痛哭流涕時,他卻淡淡來了一句“快去睡覺吧”,并下樓繼續遊離于貴族之間;他去摩洛哥看望塞巴斯蒂安時總是有種克制的疏離感,并在勸他回家而無動于衷後毫不猶豫地回到了英國。
而全劇查爾斯唯一表現出主動的地方,正是他為侯爵即将去世時争取不受洗禮的權利的時候。他曾在腦海中設想過多次他能拯救弗萊德一家人,讓自己真正進入到他們的世界,但均未付諸行動——他本能将塞巴斯蒂安從糜爛的生活中解救出來,可他依舊給了他錢去酗酒玩樂;他本能将茱莉亞從糟糕的婚姻中解救出來,可他依舊讓她最終皈依了天主教而放棄了愛情。唯獨這次,出于一次次悲劇的發生,查爾斯終于行動了,即便以失敗告終:侯爵顫顫巍巍地用手劃了個十字。也許在伯爵臨死之際,他的腦子裡閃現的想必是塞巴斯蒂安最後的面孔吧——那雙脆弱又天真的明眸,足以震顫他内心的命運之弦。
“我也曾有過田園牧歌般的生活。”
對于查爾斯而言,這段往事最美好的部分,一直是,也永遠是塞巴斯蒂安。塞巴斯蒂安是他的萌芽之愛,對于這種愛,查爾斯有明晰的闡述:
"He was the forerunner."
"It is a kind of love that comes to children before they know its meaning. It is better to have that kind of love for another boy than for a girl.”
十年後他在遊輪上與茱莉亞暗生情愫,也是因為她身上有塞的影子,以及故人患難與共的效應。
"I had not forgotten Sebastian. He was with me daily in Julia; or rather it was Julia I had known in him,in those distant Arcadian days. I had not forgotten Sebastian, every stone of the house had a memory of him."
查爾斯永遠記得塞巴斯提安選中了他的窗戶的那個夜晚,以及與他一同度過的那個夏天。小道兩旁冒着蔭綠,逶迤婉轉,如麟普照;果子成熟的味道漫散,芬芳馥郁的香氣蔓延。而當他再次重遊舊地時,撫摸着那副曾經畫的油畫,如今已經面目全非了,但他仿佛又回到了當時的此情此景,以及還有一個金發少年,在一旁默默地看着。
伊夫林·沃筆下的布賴茲赫德莊園,亦如普魯斯特筆尖款款流出的無限回憶。盛極而衰的繁華落盡,無力回天的物是人非,以及舊日英帝國高貴矜持的風骨與日後頹敗寥落的慨歎,都蘊藏在這首深沉的時代挽歌中。多少人和事沉淪與憬悟,都貯存在這種記憶裡,永不褪色。
當最後極其抒情的主題曲在我耳邊響起,反而多了份感慨與釋懷,少了份壓抑和憂郁。但一時我無法擺脫抑郁和萎靡的氛圍——也許看了真正經典的作品就會如此吧。兩位主演都優雅地老去,霍華德城堡絕美如畫,承載在故園裡的記憶也随風而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