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互聯網上的女權主義者們嚴格地檢視着曼哈頓計劃相關人員的史料并拿之來比對這部電影,檢查其是否歪曲或者故意邊緣化一些本應着重描寫的女性,我們意識到當意識形态批評的對象為曆史和傳記題材時,往往需要參考真實的曆史來發現創作的貓膩,即故意“沒拍到什麼”,譬如《阿甘正傳》的右翼保守傾向很大程度上就體現在它複現半個世紀的美國曆史時故意隐去或塗抹的那些史實(黑人的、女性的等等)。對于女性主義而言,盡管聲讨中出現了很多魚目混珠的聲音,我們也認為這種立場的存在是必須的。但在保持對所有男性電影質詢的同時,我們也需認識到一部典型的基于男本位叙事(即叙述主視點為男性)的電影,将女性角色次要化幾乎是不可逆轉的選擇,我以為女性主義批評的重點,還是應該主要落實到文本——即根據它拍到了什麼而不是沒拍什麼,來展開強針對性的批評。
那麼就事論事,《奧本海默》中拍到了哪些女性,又是如何描摹這些女性的呢,在我看來《奧本海默》圓滑得有些滑稽的地方正在此,一方面它似乎小心翼翼地躲避着“男權主義電影”的指責,甚至還将一些女權議題以一種極其直白的方式和盤托出,比如 Kitty 對家務勞動的抱怨,比如專家組裡那位被男性排擠的女科學家,但另一方面它卻仍然沒有擺脫骨子裡陳腐刻闆的性别書寫,當 Kitty 和 Oppenheimer 第一次約會調情時,Kitty 扮蠢“這東西看上去很難,你給我講一講”,Oppenheimer 則順理成章地進行了一番量子物理 Mansplaining,一種極其生硬又過時的異性戀調情戲碼,甚至還不如許多同樣刻闆的 Chick Flick 來得妙趣橫生。而對于 Jean 的刻畫方法恐怕我們也并不陌生,一個被粗暴定義、幾乎沒有任何留白的人物,一個疑似為愛自殺的姘頭,這不就是男本位叙述中從不缺位的“白月光”麼,若《奧本海默》是一部完全虛構的電影,像《指環王》《沙丘》那樣,或許這還能夠勉強忍受,但當我們了解到影片中 Jean 的曆史原型 Jean Tatlock 其實是一名女同性戀,我們恐怕又一次發現了“被”斷裂的女性叙事,Jean Tatlock 其人總共被剝削了三次,第一次是在曆史上奧本海默本人單方面的自述中(“We were at least twice close enough to marriage to think of ourselves as engaged”),第二次是在各種傳記中(“奧本海默的情人”),第三次則是在這部電影中(看看 Florence Pugh 這香豔又充滿疏離感的尤物形象和表演)。這部電影的“男性視角”是如此典型,它對女性總是不能維持充分尊重的距離,同時也不會認為自己偏狹的視角有任何問題,相比之下《芭比》是如何對待 Ken 的呢,如果說劇情片的首要任務是把人物寫好,那麼高下立見——同樣是類型大片,誰說這兩部電影不能放在一起比較?
當然諾蘭粉絲總是有為之辯護的理由,他們可以說這幾段戲加起來沒幾分鐘,說這不是這部電影的重點,說批評者吹毛求疵——說實話相比陳腐的性别書寫我确實覺得這部電影在整體策略上:無論是先發獎狀(偉大的普羅米修斯将知識和火種帶到了人間!)後扇巴掌(三小時的質詢和批判)還是充滿剝削色彩的視聽安排思路,都要更沒救一點——但這不是讓老白男電影堂而皇之地藏污納垢的理由。讓我們回顧一下《德菲因與卡羅爾:反叛缪斯》中瑪麗 · 杜布瓦(Marie Dubios)的采訪:“我跟特呂弗等人聊過,他們說女人最終吓到了他們,由于這些女性運動,他們已經搞不懂女人了,他們已經不知道怎麼寫我們了”——如果說這可以讓這些同時掌握了資本和自由創作權的男性反思自己陳腐的性别寫作,那到如今,這樣的聲音顯然還不夠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