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費還是包容?融入還是區隔?請别再消費殘障群體了!
“消費弱者”已經成了指責“少數派電影”的萬能句式。女性主義電影是對女性的消費嗎?性少數電影是對LGBT人群的消費嗎?這裡其實存在一個二律背反:如果你同意這兩個判斷,那麼推而廣之你隻承認“主旋律”電影的合法性,換而言之,隻有叙事多數人的電影是合法的,問題是每個人對自己來說都是他者,而如果你拍一部自傳,又會被指責是“自戀”;反過來,如果你不同意,那麼你同樣應該不同意“殘疾人士電影是對殘疾人的消費”。我是持這個觀點的,我認為緊要的壓根不是它有沒有“消費”(這是一個主觀性的動詞),而是它的影片質量本身,及其反映的社會境遇。
問題意識及其呈現
《熱血沸騰》是一部好片子,它很好回答了至少三個問題:殘疾人怎樣融入社會?健全人怎樣與殘疾人相處?什麼是體育競技精神?
本片用數個蒙太奇展現了日常生活的群像,最有代表性的應該就是麥當勞那裡:服務員看到一群“智障”本來想偷偷少放幾個漢堡,但最後被發現;普通情侶出于同情把冰激淩給他們吃,換來一曲《聽我說謝謝你》。這群“特殊群體”試圖參與正常生活,但因為自己的神态、表達等被輕易地發現,進而或善意或惡意地被特殊對待。這其實就是許多失敗的電影做不到的:用大标題告訴所有觀衆,“我們要講普通人的普通生活!”上來的卻還是王侯将相、才子佳人式的武俠小說。
但日常生活畢竟隻是插曲,對大多數人來說,運動才是日常生活的例外狀态。主角魏國铮的特殊之處就在于,大家的特殊生活(運動健身)是他的日常生活;相反地,對殘疾隊員們來說,他們的日常就是做玩偶拿去買等和普通人完全不同的生活狀态,而“籃球”是另一種例外狀态,是以樂光為代表的多數人認為的,“他們絕對做不到”的事情。
這裡順帶提一句,我盡量避免用“正常”這個詞形容人,好像大家自然而然地認為我們都是正常人,與之對立的有兩種“不正常人”,一種是身體障礙,一種是精神障礙(精神病等)。福柯在《瘋癫與文明》就已經揭露:口口聲聲自己“理性”的我們,一步步地把那些“瘋子”塑造成了可笑的、不可理解的“非人”。而對本片來說,稍微能寬慰的是,對這些“智障”“腦癱”(盡管已經成為詈語)我們還不用“囚禁”“關押”“精神病院”,而是人道地用“保護”“照顧”,并聲稱這種區隔是善意的不可避免。
殘疾人與社會;“消費弱者”
因此,本片成功地回答了第一個問題:殘疾人可能可以融入社會——既然他們都能打籃球,更容易一點的過日子又為什麼不可以呢?無論你認不認為(已經在名義上成了西方專屬的)政治正确“正不正确”,最起碼這些片子告訴大家:有這樣一群人,他們在日常生活中不在場(就像《哆啦A夢》的石頭帽),甚至他們自己為了融入,不得不委曲求全,有的被接納,有的被排斥,還有的處于兩者之間,或者其他。
所以我斷言,“消費弱者”本身就是一個僞命題。字面意義上說,它指的是利用觀衆的同情心,打着公益的旗号行商業之實。我們先不說“這本身就是一部商業片”這個顯而易見的事實,重複一遍前面的話,“消費弱者”這個道德判斷扼殺了電影的一切本質:劇情表現、角色塑造、配樂音效、社會價值……(我個人認為本片在節奏和墊樂上存在一定問題)把他者的境遇放到熒幕上來,讓大家看到,不管走出影院後你我怎麼看,最起碼記得“他們這樣活過”,這就夠了——與其讨論有沒有“消費弱者”,不如讨論“有沒有成功地藝術化再現弱者”。
殘疾人與健全人;“自戀主角”把真正該關照的核心弱化,完全集中在了教練身上,即便給教練設定做了很多加法,但目的依舊是自戀。
見仁見智地說,将實際意義上的健全人魏國铮作為主角的确削弱了“殘疾人電影”的紀實性。但如果把本片的觀衆本身就定位為健全人呢?
從叙事表面來看,魏國铮是一個“僞裝”成健全人的殘疾人,這就是“假肢”這條明線;但作為暗線的心理層面,魏國铮始終是一個社會意義上的健全人——他當籃球教練,融入主流社會,還是一名“loser”,有自己的心結(赢比賽、成功)。但他以樂亮為代表的大多數健全人不同之處就在于對待殘疾人的态度——同情抑或共情。殘疾人要參加籃球比賽,一方态度是“你在欺負殘疾人”,另一方态度是“我把他們當朋友,所以同樣産生身體接觸、擦碰甚至受傷”。
這樣一來,“自戀”這個詞當然沒用錯。本片的主線就是一個健全人是如何接觸殘疾人,無奈—共情—退出—同一,它的服務群體是我們這些“正常人”,代入感就很好了。但我并不認為這種“自戀”不好,因為這不是紀錄片,電影該做的并不是《火山摯戀》那種展現“特殊人群”的特殊際遇,而是“正常人在每個人都可能遇到的非常時刻,應該如何應對”。——畢竟我們看了《火山摯戀》也隻能為這對情侶的愛情感到歎惋,鮮有人看了真的去爬火山;同樣道理,難道展現普通人的心态變化不比展現殘疾人的拼搏精神更普适嗎?——畢竟拼搏精神的電影太多太多了,但讨論這種主體間性的電影還很少啊。
體育精神:“熱烈”得熱血沸騰《熱烈》過後的拙劣複刻。
我看體育片并不多,猛然一想也隻有《絕殺慕尼黑》印象比較深刻。《熱烈》的确是我看過最爛的體育片,無論是進取式的“更高更快更強”還是交互式的“友誼第一,比賽第二”它都沒做到,純純一寫了劇本胡亂演的流水線電影。不可否認的是,本片一樣,在兩個多小時内未能完成對殘疾球隊的立體塑造,而且他們的訓練也隻有寥寥幾筆跑步、團建,讓人心生嘀咕“他們怎麼能打到總決賽的?”
但在主旨發揮上,《熱血沸騰》成功地回應了“更強”與“友誼”、成功與失敗等等的關系。非得用一句話總結,我想應該是片尾女孩對對那句“不應該說我們不是輸了,而應該說我們是第二強的”。推而廣之,這種超越自我并接納他者(隊友、敵手、陌生人……)的精神正是體育精神的精髓。
在看的時候,我一直在思考樂亮反複的“我想單打”到底是什麼意思。以下為拙見:第一,“單打”是對自己主體性的确證,對一個智力障礙人士來說,這是非常了不起的;第二,“單打”與“配合”本身就是團隊競技的一組矛盾,有一句台詞(大概意思是“你這麼努力”,具體忘了)的英文翻譯我注意到是“Kobe Bryant”。抛開玩梗不談,科比、喬丹、詹姆斯、哈登……這些巨星在團隊中脫穎而出,本就是對這組矛盾的回應。
而當教練同意樂亮單打,教練自己也被球員們支撐着失敗地成功扣籃(片名Lose to Win)。結尾的處理采取了最為溫柔的方式:既沒有雞湯但科幻般的扳平,也沒有現實主義地落空,而是“相輸而赢”——海德格爾說“向死而生”,《我不是藥神》将其改寫成“Dying to Survive”,有趣的是這在本片中也以“To Be or Not to Be”的方式形成呼應(雖然似乎這裡的原意隻是抖包袱)。
我們總是喜歡追問“娜拉出走之後”,魏教練終究是要離開這支短短一個月的籃球隊。但就像《獻給阿爾吉侬的花束》一樣,喬治短暫的智力恢複并不意味着這一切是徒勞的,最起碼的起碼,他留下了一本日記。本片一樣,攝影機用兩個多小時的時間記錄了一個故事,那就必定在這群角色的生命中留下一點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