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少帥》,以為會喜歡上張大帥,結果一眼看上了郭松齡。我對自己的萌點已經放棄了治療,審美口味永遠會飄向那種充滿“缺憾感”或曰“缺憾美”的人物。在豆瓣和視頻網站都看到不少人罵郭松齡,我總覺得我們看得不是一部電視劇,讀得不是一個文史資料。。。。。對彈幕、某乎和某些豆評的吐槽欲千言萬語彙成一個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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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無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将奈公何。
《少帥》電視劇塑造的郭松齡,和曆史本尊一樣,評價兩極分化。他身上存在非常矛盾的氣質,優缺點都很突出。他有很多優點,比如清廉儉樸,善于練兵,心懷理想,渴望新變;他也有很多缺點,比如個性偏狹,不懂變通,自尊過度,得理不饒人,愛使小性子愛記仇……這一切特質混合成了“可愛又可氣”的立體人物形象。
劇中的郭松齡有幾個很好玩的設定:愛吃飯,愛洗手,愛落淚。先說吃飯,網上人吐槽“舌尖上的郭松齡”,我看劇的時候也一直在想為什麼要有這麼多吃飯戲。後來随着追劇進展,感覺吃飯戲有兩層作用:一是表明他本人在物質生活上沒追求,家裡青菜米飯,應酬山珍海味,都一樣吃得香。曆史上的郭松齡出了名的生活樸素,沒有舊式軍人常見惡習。但人不可能沒有愛好,對物質世界沒什麼要求的人,往往對精神世界要求極高。二是解釋内心世界。非吃飯時間的郭松齡是曆史人物,他的所作所為是呈現給外部世界的,是屬于曆史的。他在軍隊裡雷厲風行搞改革,和同僚鬧矛盾,陣前使小性子,賭輸了錢讓張學良付賬,意大利醫院稱病不出,灤州誓師,乃至最後兵敗身死,都是曆史事實。曆史是複雜的,是灰色的,可以從多個角度解讀。而吃飯是生活,吃飯戲涉及很多台詞,用對話的方式對郭的思想和行為進行解釋,是本劇給他的定論,是藝術的表達。簡單地說,屏幕上的郭松齡開始吃飯了,就說明導演開始自由發揮了。這種微妙的處理,讓劇裡其實有三個不同的郭松齡,A理想主義、憂國憂民、受民主革命思想影響很深的愛國軍人郭松齡;B偏激狹隘、野心勃勃、因分贓不均而與老東家大打出手的軍閥叛将郭松齡;C是前兩者的混合狀态,兩種人格各自占比多少看你怎麼理解了。我認為本劇是把他塑造成具有明顯性格缺陷的理想主義者,在A的基礎上兼具B的特質,這是我寫這篇東西的前提。
張黎的曆史劇特别喜歡塑造幾類人。一是心懷理想又在現實中痛苦掙紮的年輕人,《走向共和》光緒,《大明1566》這個角色是高翰文,《人間》(立青+立仁)/2,《少帥》張學良絲毫不意外也往這個方向塑造。二是聰明強大又自私守舊的封建“君父”,《走共》袁世凱、慈禧,《大明》嘉靖、嚴嵩,《少帥》顯然是大帥張作霖。三是傳統社會中堅力量,能吏,“媳婦”,認同并善于在醬缸中生存,很難以好壞定論,《走共》李鴻章,《大明》徐高張、二貞、呂芳楊金水,《少帥》這個角色是楊宇霆(比傳統同類角色更有個性,也是一個充滿缺憾感&缺憾美的人物)。四是狂熱的理想主義者,這類又分A主旋律白月光,B不完美的“各色”型選手(各色:北方方言,形容一個人脾氣古怪,與衆不同,微貶義)。《人間》瞿恩是A類,《大明》海瑞是B類,《走共》孫中山也是B類(劇裡是這樣的)。《少帥》郭松齡也比較接近B類,“各色”中的戰鬥機,比很多同類題材的白月光前輩更“偏”,自身缺陷更明顯。我覺得,“偏”一點兒也沒啥不可接受,如果世界上隻有一點缺點都沒有的聖人和一點優點都沒有的小人,那這個世界就很假,而且無聊。
說完吃飯再說洗手。劇裡有好幾個洗手的鏡頭,比如和同事賭錢之後,比如從戰場撤下來之後,跟強迫症似的。郭松齡是個軍人,是當了官還會和士兵一起出操同甘共苦的軍人,顯然沒有生理上的潔癖,但他有精神潔癖,洗手是精神潔癖的外在表現。精神潔癖讓他和大環境格格不入。他所追求的是建立一支現代化的軍隊,去實現保衛家鄉、拯救中國的理想,但社會環境不允許。他所處的環境,也确實惡劣,奉軍的軍紀壞是出了名的,說它封建性強也是于史有根據的。難以抹去的綠林習氣(張宗昌:恩人!爹!),盤根錯節的人情關系(我不是條子生,我是正經花錢進來的!),根深蒂固的人身依附(長官打罵士兵,大長官用士兵的命給自己打内戰争地盤),這些都有悖于現代精神,有悖于建立現代軍隊、保家衛國的目标。郭松齡有精神潔癖,才更想清除掉這些令自己讨厭的事物,去“整軍經武”,改革軍隊。有精神潔癖,才更與傳統的、保守的、人情大過天的社會環境相看兩厭,相看兩厭就必然日久生怨。他有精神潔癖,才更加不能忍受張作霖賞罰不明、公私不分、玩弄帝王術搞制衡、以天下為一家私産的做法。所以他最後選擇與奉張決裂,走上一條不能回頭的路。
再說落淚。在原著小說裡,張學良一直是愛哭的孩子,而電視劇前二十五集,郭松齡眼淚更多。我數了一下,據不完全統計,講武堂講述日俄戰争中國受辱,把自己講哭了(有史料出處);直奉大戰之後在家關門罵老張,罵着罵着哭起來;九門口“蕭何月下追韓信”狗血劇情,失态痛哭(史實);火車站分别,已經決定反了,張學良還懵懂不察,郭又是一副要哭的樣子,馬上轉移視線主動去怼楊宇霆;醫院的最後一面,将哭未哭;灤州誓師,聲淚俱下(有史料出處);兵至新民,拒絕接張學良電話,明顯哽咽說不出話,還是郭師娘下令出發;兵敗巨流河,又是忍着眼淚的樣子;最後與妻同死,夫妻對視,好像也有眼淚。我翻了翻文史資料,發現這裡面很多哭戲是有曆史依據的,不是編劇腦洞大開的産物。愛落淚意味着内心敏感,大愛大恨,有難以壓抑的強烈情緒。劇中郭松齡的敏感是超出常人的。因為敏感,他更敏銳地感知到國家主權不完整給家鄉人民帶來的災難和恥辱,所以對列強侵淩更痛恨,民族主義傾向更強烈。因為敏感,他也更容易察覺到半封建社會的結構性問題給個體帶來的傷害,“家天下”的傳統模式,兒子屬于父親,士兵屬于長官,人民屬于官員、貴族和皇帝,公私不分,壓抑自由,扭曲人性,危害民生,違反時代潮流……更容易感知痛苦,也就更有動力去改變這一切。因為敏感,所以玻璃心,自尊心特别容易受傷,受傷就要有出氣口,他怼同僚,罵下屬,性子上來連上司的命令都不聽,對自己看不順眼的人和事容忍度為負數,因為一點奇葩的私人原因和楊宇霆結怨并拒絕和解,跟同事争功争得一哭二鬧三尋死,後來還當面拒絕張作霖請客。水至清則無魚,傲嬌别扭就人緣差。有時他确實反應過激,比如殺死姜登選,從事後看,姜未必就該死,把事兒做得太狠太絕乃是下策。就像一個過敏體質的人,自身免疫系統過于活躍,不光細菌病毒進不來,生活中常見的灰塵或别的什麼物質也能誘發嚴重的反應,同樣危害身體。不過話又說回來,你嫌他過度敏感,他多半也要嫌你麻木不仁。
郭松齡要是活得稍微糙點,學會了進退屈伸,也就不是張學良喜歡的那個郭教官了。正因為他“異端激進”(劇中張學良台詞),和周圍人不一樣,是舊世界裡的“新”人,才能吸引同樣為新舊交替所困擾的張學良。他們之間關系親密又微妙。劇中的張學良是個渴望父愛的孩子, 張作霖并非不愛兒子,但老張是典型的封建父親,除了情,還有威,還有長幼尊卑,還有身心全方位的控制。張學良天性不喜歡“尊卑有序,井井有條”(劇中于鳳至台詞)的傳統家庭,他想要一種更加現代、更加個人化的親密關系。填補這個空位的,就是郭松齡。曆史上,郭松齡夫婦隻生養過一個女兒,幼年夭折,之後再無子女(現在的郭氏後人是他死後親友給過繼的)。換句話說,他沒有孩子。沒有孩子的老師和半大小夥子學生之間發生了微妙的化學反應。對于張學良來說,郭松齡是授業恩師,也是最親密的朋友,他們之間不是單方面的施恩、受恩,而是平等的雙向互動。在新舊交替的大時代,他們相識相知是幸運的,也是不幸的。他們彼此成全,也彼此相誤。
劇中郭松齡反奉的導火索是第二次直奉大戰後賞罰不公。和楊宇霆的矛盾是表,和張作霖的矛盾是裡,因為楊宇霆的意志就是張作霖的意志。張作霖就是軍閥政治和封建專制的路子,郭松齡意識到他們之間存在兩點重大分歧,一是南下争霸與保境安民大政方針的分歧,二是家天下與公天下意識形态的分歧。第一個好理解,第二個需要仔細看。張作霖封督軍那場戲,引起郭松齡憤怒的點,不僅是功高不賞,還是張對大家開玩笑提到“土皇帝”這句話。郭是同盟會出身,緻力于軍隊的近代化建設,他所做的一切努力,是希望東北往“新”方向走。而現實,他在戰場上的一次次勝利,成了他看不上的那些人做他看不上的那些事的資本。他曾經寄希望于張學良,但最終掙紮着下決心單幹。為什麼對張學良失望,劇中給出的理由,是他又見到張學良逛八大胡同。他意識到張學良沒有能力也沒有動力擺脫與封建家庭的共生關系。他認為張學良可能并不是他等的那個人,也不該把希望寄托在一個人身上。他病了,他厭倦了,他決定掀桌了。
按照傳統社會運行的規則,如果郭松齡想要的隻是權力,那大可不必脫離安全穩妥的道路,即依附張學良,繼續等待機會。而且,張作霖不賞張學良,因為更親近。所有人都默認他郭松齡是張學良的鐵杆,利益一體。他拿了實際兵權,又身為“太子老師”,以後什麼都會有,為何還要急于一時。但性格敏感、精神潔癖的郭松齡不這麼想,他不認同帝王權術的合理性,不接受自己是傳統遊戲規則之内的一個零部件,不樂意做奉張權力傳承的一環。劇中的郭松齡曾對張學良說過,自己是自由的。他是張學良的老師、朋友、部下,關系極為親密,但他不認為自己是張氏“私人”。就像兒子并不天經地義屬于父親,士兵并不天經地義屬于長官,人民并不天經地義屬于官員、貴族和皇帝。
兒子并不天經地義屬于父親,但兒子通常會愛父親。士兵并不天經地義屬于長官,但士兵應該服從命令。人民并不天經地義屬于官員、貴族和皇帝,但直到今天仍有很多人渴望一個永遠正确的清官、明君解決一切問題。舊和新,情和理,穩和變,這裡面的道德悖論,現在21世紀都未必能捋順。
公無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将奈公何。在師徒相知的巨流河邊,決戰打響。張學良以“吃張家飯不打張家人”的口号打敗了郭松齡,是徒弟打敗了老師,也是舊打敗了新,情打敗了理。東北的士兵屬于張氏,這是半封建社會軍閥割據的理論和事實。士兵屬于長官,不光是職務關系,還在倫理上有無限的義務去盡忠,忍受“喝兵血”,日常打内戰。同樣的,兒子屬于父親,孝的核心是無條件的“順“,所以就得接受包辦婚姻,服從父母安排,不能有個人自由……在傳統倫理道德的語境下,在“江湖就是人情世故”的語境下,郭松齡屬于不可控的危險分子。他和以張作霖為代表的傳統世界相看兩厭,互相不能理解,互相不能容忍。在張氏的立場,郭松齡倒戈是吃飯砸鍋,是“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爾夫妻占得完全”。但劇中的郭松齡從一開始就說過,他認為軍隊不能是個人的,而應該是國家公器。既然如此,憑啥要做野心家的私兵家将。忠孝是儒家文化的“天條”,但不代表人必須無條件服從這個“天條”。就說吃飯砸鍋,1911年辛亥革命,民國以成,武昌起義的新軍何嘗不是吃飯砸鍋。(往後翻篇,南昌起義的部隊部分脫胎于國民革命軍第二方面軍,自然也是吃飯砸鍋。)要說忠孝仁義,刺殺恩銘的徐錫麟,妥妥的不忠不孝;北洋諸位元戎們,包括張大帥在内的每一位,誰不是光緒、宣統皇帝封的官,也沒見誰給大清殉節盡忠。忠孝節義、君臣父子,是封建社會的準則,發展了兩千多年,很大程度上變成了上位者對下位者單方面的要求,有了權,就有了解釋權。上位者掌握更多的資源,更容易把權力關系變成道德要求,把一切泛道德化,順着它的邏輯走就不用思考,試圖挑戰它便要付出巨大的代價。
劇中的郭松齡始終是矛盾而痛苦的。他想要反對軍閥,隻能依附軍閥;想要結束戰争,先要挑起戰争;想要解民倒懸,卻有許多人因他而死;想要擺脫日本幹涉,反而把張作霖徹底推向日本;想要實現新世界的理想,必須違反當時世界的一切美德,興無名之師,成為人們眼中的不義之人。劇中的灤州誓師,氣氛不是悲壯而是悲傷。沒人和他一樣敏感,包括他的學生在内,沒人理解他,甚至他自己也未必多理解自己想要什麼。文史資料裡的細節比電視劇更加晦暗也更加殘酷。曆史上,郭通電的《敬告東三省父老書》提出十條施政主張,好像說了很多,又好像啥也沒說,很難說有多先進,郭軍也并沒有做到“不擾民”。在真正的新時代面前,郭松齡大概率還是個“舊”人。劇中借馮庸之口立了個flag,說郭松齡和徐樹铮是一類人,愛他們的人愛得要死,恨他們的人恨得要死。他們同樣攪動風雲,同樣被自己的行為所反噬,盛年橫死,身後評價兩極分化。在那個城頭變幻大王旗的時代,社會發生着劇烈而深刻的變革,一切都不是一步到位的,沒有什麼是容易定論的,沒有先知先覺的聖人,沒有完美無瑕的個體,沒有十全十美的方案,沒有一開始就成熟的道路,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一切都在變,一切都要變。
新舊交替不是一個點,不是一條門檻,而是一片漫長的模糊地帶,沼澤泥濘,荊棘叢生,充滿未知。在這新舊交替的模糊地帶,郭松齡孤注一擲地向他所厭惡的一切開戰,又被他所厭惡的一切合力殺死。在他身後,曆史一度向更加兇險、更加叵測的方向推進。東三省很快将迎來新的動蕩、新的災難、新的生離死别……
我有時候在想,即便是現代社會,以郭鬼子的敏感别扭小心眼兒性格,八成也會過得磕磕碰碰。但時代畢竟在進步,封建倫理漸漸消亡,人身依附關系削弱了,也許類似特質的人可以更好地發揮自己的長處,減少一些不必要的痛苦和内耗。其實劇中楊宇霆個人悲劇的原因也在這兒,封建倫理使人異化,郭是極端排斥極端對立,楊是過分認同過分入戲。這一對仇敵就像劇中的陰陽兩極,他們的性格、處事方式、意識形态表現得截然相反,但悲劇性的命運殊途同歸。
公無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将奈公何。 不是每一次掙紮都有善果,但顯然每一次探索都鮮血斑斑。
總有後人視此血道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