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邀第六季,采訪了葛兆光,才覺出一些味道來。我生在貴州深山,在貴陽讀書、生活了五年,經常在街上閑逛,那家小滿牛肉粉吃過多次,熟悉的東西不自覺襲來。
就在這個“天無三日晴,地無三裡平,人無三兩銀”的煙瘴荒蠻之地,就在這個夜郎自大、自古就是流放之地的地方,我知道了廷仗後被流放貴州修文的王陽明,他說“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悟出了“心既理也”、“緻良知”,完善了儒家學說,影響和啟發了了後世思想。
也是在這裡,通過我的老師,我知道了下放貴州安順的錢理群,他在艱苦的環境中“潛沉”,閱讀魯迅文章,找到了一條介入和批判世俗曆史的路徑。也是通過我的老師,我讀了楊顯惠書寫的關于夾邊溝的故事,那個令人窒息的、荒謬的野蠻年代,人的尊嚴像垃圾一樣被随便丢棄。又通過閱讀錢理群,深入了躲藏在上海山陰路附近、抨擊社會惡疾的魯迅的内心世界,他那“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的尖刻和溫情,讓我明白“無窮的遠方,無數的人”都和我有關。
而又由同為被下放貴州凱裡的葛兆光,更了解了被流放貴陽修文的王陽明的内心世界,進而進入了一個關乎個人與曆史、時代何從何去的問題:
我們曆來就是在“大一統”的強力語境下,艱難地活着,那些人之所以為人的尊嚴,那些被文明所共同維護的價值,他們是不允許我們獲取的,所以,我們的命運隻能是皮鞭下溫順的羊群,這曆史的詛咒總是一遍遍循環重演,而我們無能為力。
從王陽明、魯迅、錢理群和葛兆光,我們不難發現世俗權力對待文化人的傳統,自宋以後,他們就一直處于被冷落、廷仗和流放的恥辱命運。但也是他們,這些經曆過信仰危機和苦難的“卸了裝”的邊緣人,站在冷僻的角落靜靜地審視着、記錄着、思想着,王陽明也好,魯迅也好,錢理群和葛兆光也好,往往才真正地看清了曆史的本來面目——壓迫性的掠奪秉性,并對人間疾苦有了深深的共情和憐憫,延續了養浩然正氣的君子作風,延續了民族的魂魄。
盡管,我們的曆史走向了一個無限循環的死結,王陽明悟道了,最後也沒有解放,錢理群先生也垂垂老也,葛兆光先生的書寫到1895年就“寫不了了”,但是,他們至少在黑黢黢的大地上點亮了一盞燈,為将來的可能照明了道路,這就是他們值得尊敬的地方。
“人禍更甚于自然災害”這這句話,出自葛兆光先生之口,我一點也不驚訝,因為他用生命經曆的宛如夾邊溝一樣的慘痛教訓,他知道這個民族是怎樣地善于“窩裡鬥”和相互傾軋,知道這個如柏楊所說的醬缸是如何的腌臜和惡臭。如今,這句話不是又無奈地切合了當下悲恸的語境嗎!
你以為鑽過黑漆漆的洞穴以後就是桃花源了,不是的,而是紅慘慘的幾個大字——遊客止步,你進退維谷,隻有一條返回洞穴的道路鋪陳在你的腳前,隻好灰心喪氣地重返洞穴。但是,你也不必灰心,因為你至少了解了出了洞穴以後是什麼,而讓那些不願也無法走出洞穴的人知道洞穴外面的世界,等到那天洞穴快要坍塌了,你與他們一道攜手走出洞穴,砸爛那塊耀武揚威的、寫着“遊客止步”的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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