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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晚上十點鐘打開阿莫多瓦的《隔壁房間》,企圖看半個小時就去睡覺,但這顯然不可能。

阿莫多瓦電影中的女性,一向比很多女性導演鏡頭中的女性更豐富更真實。本片中的兩位女性之所以是朋友,是因為她們都曾經是紐約“Paper”雜志社的編輯,她倆的房間中都挂有雜志封面,Ingrid房間裡的那張是創刊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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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per在門右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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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grid家裡的這張是創刊封面。搬家前在地上,搬家後挂在了牆上。

阿莫多瓦大量使用互文,電影裡涉及到的藝術家和作品有但是不僅包括以下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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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19:05,Martha客廳裡的三張照片,除了一張Tilda自己的照片之外,中間照片來自西班牙女攝影家Cristina Garcia Rodero,拍攝于意大利,蒙面的女性們正在參加一場祭祀基督的宗教儀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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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照片拍于2000年,名字就叫《意大利》

右側是一張刺繡手帕,“I have been to hell and back. And let me tell you, it was wonderful. ”這幅作品來自于法國女藝術家路易絲·布爾喬亞(Louise Bourgeois)。巧合的是,中山美穗的最後一個ins,配文中也是這張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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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grid給Martha帶來一本和伍爾夫同時代的英國女藝術家朵拉·卡林頓(Dora Carrington)的畫冊。Dora愛上同性戀作家裡頓·斯特拉奇(Lytton strachey),嫁給Lytton所愛慕的直男,Lytton 51歲胃癌去世,兩個月之後,Dora用槍射擊自己的胃部而死亡。Ingrid拿着畫冊給Martha講述這段故事,畫冊上是Dora的《洗腳的人》——兩男一女顯然有親密而複雜的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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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grid說:it’s gonna be a story of the trio, it isn’t groundbreaking but I want to see where it takes me。這句話是阿莫多瓦自己想說的,因為在本片中,兩位女主角有一位共同的前男友,構成三角關系。這确實不“groundbreaking”,但阿莫多瓦總是有能力把這樣的故事帶往與衆不同的地方。另外,Lytton死之前有一句名言:"If this is dying, then I don't think much of it." 也可作為一個廣義的互文放在這裡。1995年有一部英國傳記電影《卡琳頓》講的就是Dora的故事——女畫家如何愛上一個覺得女性的身體很肮髒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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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卡琳頓》裡有類似《洗腳的人》那樣的場景

00:30:31,Ingrid來醫院探望Martha,Martha告之自己治療失敗、癌症已轉移的消息。此時窗外飄起雪花,知道自己必死無疑的Martha吟誦起喬伊斯《死者》結尾對于雪的描寫:“整個愛爾蘭都在下雪……雪落在晦暗的中部平原的每一寸土地上,落在沒有樹木的山丘上……雪落在孤獨的墓地……落在每一個生者和死者身上。”這是電影第一次提及《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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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窗外的雪花

00:31:55,Martha和Ingrid到林肯中心看羅西裡尼的《意大利之旅》。阿莫多瓦酷愛這部電影,如果我沒有記錯,上次他提到這部電影是在《破碎的擁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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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碎的擁抱》(2009)

鏡頭從Martha手底下壓的《意大利之旅》電影手冊的特寫開始上移到她的眼睛,她看向英格麗褒曼的大幅海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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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看電影之前,核心情節發生——Martha竭力說服Ingrid,請她在自己死去的時候呆在“隔壁房間”。這個談判顯然很艱難,中間有一個隐秘的換場,談判的場景從林肯中心更改為Martha的家。也就是說,大概率這場電影她們并沒有看成。必須提到的是,和本片一樣,喬伊斯的《死者》同樣貫穿了《意大利之旅》,隻不過雪變成了羅西裡尼最愛的火山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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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西裡尼《意大利之旅》(1954)

附:某次訪談有人問阿莫多瓦,為什麼讓Martha在林肯中心的大廳提出這個請求。阿莫多瓦說,這是他對林肯中心的緻敬,因為他從這裡得到很多幫助。如果他的任何一部電影不被邀請到林肯中心來放映,他都會非常很傷心!

00:45:19,Ingrid陪伴Martha來到為死亡所預備的郊區房子,進入後所有的窗簾如同新生一般開啟,生意盎然的世界湧入房間,然而這是Martha生命即将落幕的地方。客廳中間必須、當然放着紅色的沙發,除此之外還有Hopper的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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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grid每次都把電動窗簾打開。紅色的沙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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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畫家Edward Hopper(1882-1967)創作的核心詞是“孤獨”,挂在客廳的這幅畫《陽光下的人們》,傳達的感覺很清晰——陽光很好,風景很美,然而坐在躺椅上的人們之間顯然缺乏能夠對應陽光和風景的美好關系。但是Martha和Ingrid是不一樣的。類似繪畫的構圖中,兩位女性顯然已經構建起人和人之間所能夠有的最深刻和溫暖的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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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dward Hopper《陽光下的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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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grid房間的畫則來自西班牙先鋒派女畫家馬魯若·馬洛(Maruja Mallo,1902-19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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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幅畫的名字叫做《活生生的自然》

01:02:01,Martha和Ingrid逛書店,Martha看到一本書,表示很想讀,但太厚了,來不及讀完。“ Erotic Vagrancy”是一本關于伊麗莎白·泰勒Elizabeth Taylor和理查德·伯頓 Richard Burton的傳記,兩人在拍攝《埃及豔後》時相戀。“Erotic Vagrancy”是梵蒂岡周報批評泰勒的用語,說她欲望多而不專情,而Martha好喜歡這個書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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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及豔後》(1963)

接下來她們讨論另外一本書瑪莎·蓋爾霍恩(Martha Gellhorn1908-1998)的“The View from the Ground”,和本片角色同名的Martha是上世紀第一位女戰地記者,倫敦每日電訊稱她為“世界上最偉大的戰地記者”。她另外一個著名的身份是海明威的前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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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莎·蓋爾霍恩:“世界上最偉大的戰地記者”

但是這兩本書Martha都沒有買,她買的是這本“How to Look at a Bird”,在生命的最後時刻,鳥叫比音樂更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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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11:09,Martha生命中的最後一夜,兩個人一起看基頓Buster Keaton(1895-1966)《七次機會》。電影史課上講到美國默片喜劇,所有同學都知道卓别林,但無人知道冷面笑匠基頓。基頓在有聲片到來後銷聲匿迹,在生命的最後幾年才又被挖掘出來。某次頒獎典禮上,他面對熱情的掌聲說道:這掌聲真是太棒了,但它為時已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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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頓《七次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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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頓和卓别林

她們看了不止一部電影,因為鏡頭一轉,碟子彈出來,是《Letter Women》,改編自茨威格同名小說,1948年奧菲爾斯導演、瓊芳登主演的版本。電影史上經常提到的奧菲爾斯的作品是《伯爵夫人的耳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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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已經深夜,Martha要求看最後一部電影,1987年約翰·休斯頓 John Huston的《死者》。如果我沒有搞錯,這應該是喬伊斯原作的唯一一部電影改編。阿莫多瓦關于此片的訪談中提到一張John Huston吸着氧拍電影的照片,他說如果他有John那樣的才華,就不在乎疾病,因為無論如何還是充滿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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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年的休斯頓長得很像海明威

在《死者》的結尾,加布裡埃爾拉開窗簾,吟誦那一段文學史上經典的對于雪的描寫:“整個愛爾蘭都在下雪……雪落在晦暗的中部平原的每一寸土地上,落在沒有樹木的山丘上……雪落在孤獨的墓地……落在每一個生者和死者身上。”Martha加入這個吟誦,然後窗簾開啟,天光漸亮,她聽到了鳥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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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房間》涉及非常多的主題,包括但不僅限于戰争創傷、宗教、同性戀愛、母職、女性情誼、安樂死、氣候危機。我第一次知道了一個詞“Chemo brain”,化療腦,講被化療傷害過的腦子無法集中注意力,健忘,麻木,對一切既往迷戀的事物失去興趣。這讓我對自己腦子的狀态感到釋懷。也講如何對待生活,“There are a lot of ways to live in a tragedy.” 這句話簡直就像我自己說的一樣。

真好呀。不知不覺看阿莫多瓦的電影已經二十多年了。這二十多年他的電影從生猛青澀、無限沖突、無限欲望、無限憤怒和無限愛,變得平和從容。這樣的速度和節奏,正和我的生命相同。感激在我的生命中有這樣一位同頻的藝術家陪伴,所有無序的情感、思緒都被遙遠地呼應,也被撫慰。阿莫多瓦,偉大的暮年藝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