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實話,朋友邀請我同去看《出走的決心》時,我是有一絲猶豫的。

關于這部電影及其它背後的真實故事,還有人不知道嗎?2020年,一位五十歲的女性逃出家庭、獨自自駕遠遊。這番出走的壯舉,被報道,被發酵,成為那年裡最動人的故事之一而流傳。

我喜歡這個故事,喜歡得不得了。當一個女性在“阿姨”的年齡決定出走,本身就是多麼了不起的選擇。而她的方式是自駕,她的征程甚至沒有目的地,這也……太酷了吧!這種喜歡甚至延續到了我們編輯部後來對選題的偏好上,這就屬于後話了。但在當時,在疫情開始洶湧的2020年,那是我記憶中不多的亮光時刻之一。到現在我都能瞬間立時想起新聞照片中她的臉:眼睛疲憊,笑意極淡,一張尋常得不能更尋常的主婦臉,媽媽臉,阿姨臉。但在那張照片裡她穩穩坐在駕駛位上,駕駛她的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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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喜歡,所以猶豫。擔心電影拍不好,擔心虛構的介入會令真實變形。擔心講重了太苦,講輕了就流于虛胖的溫情甚至煽情。真實本身已有力啦,用電影來再講一遍,還能比它更好嗎?

當然,最終還是去了。假日午間的場次,人不多,獨自前來觀影女性占比最高。坐在最後一排的我觀察了一下,全場隻有一對異性戀情侶。

雖然拍的是日常,但電影的推進節奏比我想象中快多了,影片剛開場,集中的矛盾就已全盤擺在觀衆面前:暴躁且無能的父親,沉默而隐忍母親,孕後期的女兒顯然隻能從母親這裡獲取到足夠多的幫助、支持與安全感,女婿幾乎像一個紙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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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不得不說,對于女性觀衆而言,這部電影的前半部分,近乎一種情感恐怖片。它用聲響、色彩、鏡頭不動聲色的遊弋,用熟稔如噩夢、又窒息如溺水的畫面和情節,步步為營地逼瘋母親李紅,也幾乎逼瘋我們。

比如,電影中父親孫大勇,除了尤擅使用一浪高過一浪的嗓門發出斥責之外,還設置了兩個極重要的細節: 首先是孫大勇的出場畫面是在打乒乓球,一種會頻繁制造聲響的運動。随着故事推進你會發現,這種清脆的、擾人的聲音,會在此後無數個重要的場景中響起。對李紅而言,這種聲音,無異于炸彈爆炸前那定時的滴答作響。

另一個聲音,估計每每響起都能令在場的所有觀衆心頭一凜: 飯桌前的孫大勇在使喚李紅時,會用指節大聲敲擊窗玻璃以催促。而此時的李紅,正站在隔着窗的廚房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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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知道,這部電影中無數沖突和關鍵性情節的推進,都是在這張飯桌上完成的。飯桌,中國人最重要的家庭戰場。

菜已經上桌了,母親或妻子還站在廚房,熱氣蒸騰起來,她的身影看起來像是被微微扭曲了。飯桌太重要了啊,中國人習慣于用吃飯解決争端。但母親或妻子總是無言,他們分食了她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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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李紅最終的崩潰與情緒迸發,也是在一場飯桌戲上完成的。飯桌上的家人交換溫情也分割權利,唯有她被排除在外,但——“我跟你們是一樣的呀!”她憤怒地吼了出來。

這句簡·愛在兩個世紀前就說過的話,在2024年,擁有了一個中國五十歲女性的版本。老頭的乒乓球被掀翻在地,發出滴滴答答的脆響。炸彈爆了,我們觀衆長久等待着這一刻,對于李紅而言,這是焰火,是煙花。

出走,在娜拉的故事中,是一個形容詞,“娜拉走後怎樣”,現代以來的中國人最為熟悉的一句反問,無言以對。但在李紅這裡,出走成了一個動詞,一個持續的、洶湧的、至今未完成的動詞。而女人,也正是借着這個動詞的完成,從古老的鎖鍊中掙脫出來,獲取真正的現代自由,成為完整的人。

出走為何重要?在古老的道德世界中,人必須被鎖定在既定的秩序之鍊上,從屬于他們的角色、他們的地位和住所,才得以維持正常社會之運轉。因此,生命的英雄維度之建立,就必然與某次劇烈的掙脫、某種廣大的行動、某個更遼闊的宇宙視野息息相關,史詩的故事往往從“出走”講起,從奧德賽到金羊毛,被大航海到登月。因為出走,人從塵埃上升,到了與神平行的位置。——但幾個世紀以來,這些神話從來都不屬于女性。對她們而言,甚至連走到幾個街區以外“自己去買花”,也是奢侈的。

而一直以來,心血來潮同時随心所欲的出走(以自駕為其代表形式),更不但是某種性别的專屬,同時也是某種階層的象征:需要行動力,更需要财力,需要一種全盤放棄責任約束的深刻誘惑。Gap year或者晃膀子,你知道這個詞其實有多貴嗎?毛姆筆下繼承了遺産的青年才能做到,當代社畜你本人開什麼玩笑?兩個月不發績效都能讓你跪地求饒。

所以,為什麼李紅(以及蘇敏阿姨本人)的故事讓我們熱淚盈眶。她在突破了性别之同時,同時還突破了自己的階級。她的白日焰火,從她家逼仄陽台上懸挂的尿布上方升起,她的宇宙視野,在她超市打工幾年攢回來的迷你小車中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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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如果長假裡你有一部必看的電影,必須是它,隻能是它。唯有一個建議,帶足紙巾。電影裡的淚點實在太多,看似日常的叙事下,藏着李紅一個人的暗濤洶湧。不管是她活埋在陰影裡的臉、眼裡黑白的世界,她被砸破的花瓶,指向丈夫卻最終刺向自己的小刀。而看完電影後,我又把蘇敏阿姨的采訪找來又看了一遍——原來那些暴力是真的,抑郁症是真的,連那把刺向她自己胸口的小刀,也是真的。它甚至隻是,阿姨在漫長婚姻中嘗試的數次自殘中的一次。在殘酷性上,隻能說,電影比現實節制了許多許多。

此外,被電影“拍得很節制”的還有男性家長孫大勇的形象。看完電影上,在社交媒體上,我看到許多令我觸目驚心的評論:“這窒息程度……跟我爹比差遠了。”“建議找我爸演,青筋暴起的程度可以拿奧斯卡。”女孩們将一切痛苦以最輕描淡寫的口氣說出時的樣子,比電影本身更令人心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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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最讓我哭得停不下來的點,還是在李紅再次試圖參加同學會而失敗之後,在一間大廈裡獨自做保潔時,突然聽到不知哪裡傳來的音樂聲——

是有人唱起了《夏日的最後一朵玫瑰》。

李紅于是循聲而去,久久地站在門外,默然地聽着。這首歌是她喪失的夏日永不複歸,是她墜地的花瓶無處追尋,更是她無從脫身的受困與孤獨,是名為李紅的漫長消亡。這首歌唱呀唱,這就是屬于李紅的“重大時刻”,此刻是她在這世上哭,無端端地在世上哭,在哭我。

也是看到此處時,令人深覺導演尹麗川在配樂的選擇上之用心。《夏日的最後一朵玫瑰》也正是李紅在年輕時應該聽過、愛過的歌曲。這首哀婉的愛爾蘭民歌,曾随着20世紀80年代的譯制片一同傳入中國,并迅速成為一代人重要的集體記憶。我也會唱這首歌,是幼年時我媽媽教我的。家中沒有鋼琴,但是可以用一個玩具電子琴簡單奏出它的旋律。

所以,觀影結束後,朋友拉着我讨論電影,我卻總是陷入失語般的沉默。

“喂,你走神了,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我媽媽是否也曾擁有過她的花瓶時刻。”那是我不得不去想、又實在不敢想得太深的問題。像電影裡的李紅,在她年輕時候,哪怕掃大街也要争得自己賺錢的機會。領到工資的她喜氣洋洋,燙了卷發,還給自己買了一個——花瓶。即使是一個格格不入的、必然走向砸毀命運的花瓶。

可女人必須擁有花瓶,不分年齡的她要擁有她的花瓶。就像女人還要同時擁有她的車,和她出走的決心。而也因為有了蘇阿姨這樣的人,有導演尹麗川、主演詠梅以及她們背後拍出這部電影的整個團隊的決心,我們這些旁觀者,也才得以在女性的出走之旅中獲得一個乘客席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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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與喬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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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也感謝所有的女性叙事者。講述女性自駕的,跟講述買衛生巾段子的,一樣重要;講述媽媽追星體驗的,和講述老年閉經變化的,一樣迷人。不管是大故事、小叙事,唯有我們自己有權去定義它們有該講,多好聽,以及,多麼複雜。

“我意識到人們很容易誤以為自己看見了故事的全貌,尤其是當那個故事與女性有關時。”(《我要快樂:當媽媽開始追星》,塔比瑟·卡萬)。那麼,為了能說出我們自己故事,那些更多元、更複雜的故事,讓所有女人——不同風格、立場、選擇和野心的女人,軟弱的女人強硬的女人,進步的女人和暫時不夠那麼進步的女人——都能留在牌桌上。多一點,久一點,更多一點更久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