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年的夏天我聽完那不勒斯四部曲My Brilliant Friend,一面聽得聽不下來,一面又總覺得有許多讓人恍惚疑惑的東西。而這兩年來,我還時時會想起書裡的人物和情節,然而像是連續的邏輯線條被抽掉,隻剩下一幀一幀的畫片,中間還多有殘缺,每次都覺得若有所感,然而在腦中橫豎勾撇,劃來劃去,不成篇章。

直到我看了電視。

一般來說,不管什麼小說拍成電視——從射雕英雄傳到紅樓夢到A Song of Ice and Fire,我都毫無意外地是書粉。這是唯一的一個例外:我喜歡電視遠遠超過了書。在看電視的時候,尤其是第一季,我腦海裡翻來覆去想的都是:如此清晰的人物發展和故事線條,為什麼我看書的時候竟然不能理解?!不,清晰不是因為簡化,恰好相反,人物更加複雜而多面化,然而所有的面與點都完美地融合在一起,纖毫畢現,呼之欲出。我很久沒有這樣的觀影體驗,追到第二季結尾,覺得心裡有東西鼓脹酸疼,深沉,惆怅,甚至有一點欣喜。

不知道從哪裡下筆才好。

也許抽取中間的一點開始講吧——那個新年煙花大戰的晚上,鄰裡舊秩序的代表Don Achilles早已經成為過去,新貴Solara兄弟正張開翻雲覆雨的手掌,數年前小學堂裡的小屁娃已經在喧嚣和煙塵裡紛紛長大,兩個女孩恰好站在童年和青春的分界點上。而就在那一個午夜時分,Lila她第一次體驗到“消融的界限”(dissolving borders),那個仿佛無限長的瞬間裡,她恍惚而悲怆的臉被明滅的焰火紅光照亮,像是一句谶言。

關于什麼是消融的界限,有許多解釋。我并不覺得這一比喻在這裡有暗示精神疾病的意思,在我看來,是在那一刻,Lila覺得自己突然看透了自己身邊的人,尤其是她一直以為可以保護支持自己的哥哥,她生命裡少有的庇護者,以及這個街區,它的貧窮、暴力、無望,如同吞噬一切的黑洞。這樣“看透一切”的感受,覺得自己在一瞬間洞穿世事、人性、甚至命運的感受,是許多聰敏(“有慧根”)的人都會有的體驗,區别隻不過是遲早而已。在傳統的叙事裡,這一刻之後便是大徹大悟,是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幹淨。但那不是真實的世界。真實的世界,是在所謂的徹悟之後,還有無數次的痛苦、反複、疑惑、憤懑,如同困獸一般掙紮,以及無數次重新的領悟。但一次次重複而來的領悟并不是虛妄的,而是成長中一個個小小的光點,許多光點積攢起來,也許最終會引導人走出長長長長的黑暗甬道——也可能永遠不會。但不管會與不會,那些光點本身,也是人生的顔色。而我覺得,這正是Lila故事的精髓之一。

在當時聽書的時候,我曾反複思考的一點,就是Lila“未被付諸實用的天才”(unused talent)。這也是這本書和傳統叙事的小說有巨大區别的一點,我們更熟悉的,是Lenu這種看似線性的人生雞湯——貧家子弟,天資過人,勤奮努力,終于實現夢想的叙事模闆。不,我并不是抹殺Lenu精神世界中回環往複的困惑、挑戰、自我懷疑,但起碼她的故事的大線條是合情合理的,是作者愛寫,讀者愛看,政客愛宣傳的樣本戲,以至于精神世界中的非線性,也往往被看點綴,或者上升的青雲路上必有的代價而已。而Lila的人生,完全不是這樣。

從表面上來看,Lila的人生,簡直可以被概括成被辜負而最終失敗的人生,正好是Lenu的反面。同樣是天才少女,但因為家貧,父母不支持她繼續上學,小學畢業之後就回到鞋店裡幫忙。她因為美麗被衆人追求,最後早早結婚,但是婚姻不幸福,丈夫粗俗暴力。她邂逅青年學生,發展婚外戀情,但是最終也被抛棄,帶着婚外所生的兒子回家。最終婚姻也破裂,她走出家庭,在肉廠做底層工,雖然之後也有起落,但似乎永遠沒有再次像童年課堂上那樣閃光,令衆人側目,難怪小學老師每次提到她就無比心痛,甚至無法面對她,甚至刻意刺痛她、貶低她,似乎她本人就是失望的化身,是對最美好的夢想最殘酷醜陋的打擊。在傳統叙事裡,這樣的人生就該拿來讓人同情惋惜,還要在惋惜裡帶一點居高臨下的評判意味。但她的人生真的如此不堪嗎?或者,究竟應該如何評價一個人的人生呢?僅僅依賴于外在的光彩嗎?世俗對成功的定義嗎?而我覺得,在Lila身上,正因為作者完全打破了簡單兩分、高下立判的叙事和評判方式,才更加凸顯出人性中最根本最堅韌最明亮的東西,那是無論被踩在污泥裡多少次都要閃爍的光點,是無論經過多少複雜扭曲都還能直指人心的震撼。

如果在書裡,Lila的抗争讓我欣賞,在看電視的時候,演員到位的演出就更能讓我理解和共鳴。也許因為書中的叙事是從Lenu的視角出發,也許是因為聽書的時候很難翻來覆去咀嚼,我聽書的時候,經常覺得Lila所被文字所烘托的高度,和她實際的行為并不完全吻合——在文字裡,她是如此明亮耀眼的存在,但在她實際的生活中,我卻看到更多的困惑、妥協、誤判、困頓。在電視裡面,大概因為Lenu的視角變弱,Lila整個人就更加真實可信,讓人覺得她并不是天縱奇才的傳奇,更多的隻是一個聰慧倔強的女性,在人生中跌撞前行,不斷尋找自己的位置。她曾經懵懂地笃信寫作能帶來财富,她曾經天真地以為Stefano是自己的救贖,她曾經不由自主地愛上Nino和他所代表的另一個世界,但每一個曾經都帶來深深的失望,和被夢想背叛的痛苦。然而,也是在每一個痛苦之中,我看到她在短暫的消沉之後,依然不願意妥協和屈服,而是在尋找新的道路,也許緩慢曲折,但一直在尋找,仿佛是内心深處有一種本能,不願意就此屈從世俗對自己的定義——對貧家女兒的定義,對妻子的定義,對愛人的定義,對底層的定義。我欣賞Lila永不妥協的憤怒,那是一種力量,也許它摧毀别人,摧毀自己,但是我欣賞它,像黑色的玫瑰,像閃光的尖刺,像淋漓縱橫的墨汁,它不完美,但是充滿生命力。

我會反複想起,在Lila結婚之後,有一次Lenu去看她,還勸她對Stefano更服從一些,因為“他所要求的,不過是每一個丈夫都會要求的東西”。Lila憤怒地說,你知道什麼!你看看Giuseppina,看看Melina,看看她們生活不為人所察覺的痛苦!從Lila家裡出來以後,Lenu才第一次真正注意到街上的女人們,孩子們牽着她們的衣角,孩子們大吵大鬧,她們憔悴疲憊,滿身滿臉都是被生活狠狠欺負的痕迹。在Lenu這個女學生的心裡,顯然一直對戀愛、婚姻、家庭有着浪漫的幻想,在那一個瞬間,她大概突然明白了Lila的意思,意識到Lila的通透和悲憫——畢竟Lila哪怕在孩童時代,就對瘋女人Melina有着深切的同情。起碼在這個瞬間,在這件事情上,兩人的差異,一目了然。這一幕,大概也是電視比書更好的地方,我聽書的時候,完全不記得有這樣一個場景。

在聽書的時候,我就模糊地覺得,雖然Lenu的故事線索更易于理解,也更加親切熟悉,但Lila似乎給我讓我覺得感同身受。雖然我自己幸運地走了一條平順普通的人生道路,但其實哪怕從孩童時期起,我就對外在環境對人的壓制有強烈的反感,而對這種壓制之中奮起反抗的個人有近乎本能的認同感。而且,這種認同感并不因為我自己人生順遂而慢慢消失,相反,在我中年人的生活裡,我日益覺得這種反抗而決裂的态度因為稀少、短暫而特别可貴。甚至,哪怕這種态度和抗争并不總能帶來勵志的結果,甚至很多時候會導緻玉石俱焚的悲劇,但我依然欣賞贊歎這樣的精神。也許從宏大叙事的角度來看,這樣的精神是推動整個人類社會前進的火花,但其實在我内心深處,根本無需這樣高大輝煌的粉飾,我隻是簡單地覺得它帶給我共鳴,帶給我激勵,帶給我勇氣。

那麼如何評判Lenu呢?她聰明、有夢想、也善良、有正義感,同時當然也敏感、好勝、會嫉妒,會受傷,也會自私。但從本質上,她是認同這個世界的運行規則的。她人生的道路,也是依據這樣的規則鋪陳的:她努力讀書,追求最好的教育機會,一路上尋找機會,甚至改變自己的行為舉止語調,去融入更上層的階級——不,我并非暗示她是投機主義者,更不在批判她。這樣的追求無可厚非,世界上大多數人都是如此,包括我自己在内。就像Lila的反抗一樣,Lenu的努力和融合同樣是社會前行的力量,她的堅持、奮進同樣是人性裡明亮的光點。但Lenu給我最大的感受,并不是她的努力帶給了她什麼樣的光環和成就,而是她如此努力,擁有如此的光環和成就之外的那些掙紮和困頓。從某種意義上來說,Lila和Lenu像是雙生花,互為映照,但她們的遭遇仿佛有千絲萬縷的聯系。Lila參加Lenu女老師家的聚會被人輕視忽略,而Lenu在大學畢業之後表示想要進入學術界工作同樣被老師勸退,在這兩個場景裡,所反映出來的,都是不同階層之間的距離,和社會天平的傾斜度。Lila被丈夫家暴,承擔生兒育女的期待和壓力,而Lenu也同樣在成為母親之後面臨家庭和工作的沖突和挑戰,這裡面所反映出來的,都是基于性别的歧視與不公。而Lila和Lenu兩人在人生不同階段與Nino相戀、又被抛棄,所反映出來的,也都是成長道路情感與環境、實際之間的沖突。是的,Lila和Lenu進入的兩個世界,看似截然不同,但同樣有權力、資源、階級的差異,有對抗和挑戰,有迷茫和屈服,也有拼搏和機會,有成功和突破。這兩個世界,其實也是人類社會的諸多不同版本中的兩例,深究下去,它們同根同源,本出一轍。

最後想說一下與性别相關的觀點,這也是我最近看法一直在改變、演化的一個方面。很多人用“女性史詩”來形容這部小說和電視——兩個性格不同的女孩,在成長中有不同的境遇,也有相似的掙紮,因為是女性,在社會裡總難免會有被強迫,被辜負,被利用,被侵犯的時候,以及覺得迷茫、否定,失望、憤懑。我一直以來是避免使用這樣性别意味明顯的詞的,也許是因為雖然身為所謂”第二性”,在我自己成長的經曆裡,女性性别很少是一個重要的因素,也幾乎從未成為我成長的界限和障礙。也許因為如此,在很長的時間裡,我非常避免以性别為基礎的叙事,也許因為我自己本來就是這種性别叙事缺席的受益者。但這些年來,我也開始有很多反思,首先是意識到自己經曆并不典型,大多數女孩并沒有我那麼幸運,對于她們而言,性别就是界限,就是障礙,是牆壁,是牢籠,是肩頭的千斤重擔。我避免性别叙事,本身就是對她們的境遇與經曆的忽視和否定。此外,承認性别在個人成長道路上的關鍵作用,不代表我支持性别之間的不平等,相反,如果想要對這種不平等有所作為的話,第一步就必須勒令自己直面性别本身,深入了解它在各個層面所起到的重要作用。也有人認為,過分依照性别叙事,也許會帶來過分解讀或者矯枉過正的危險,或者讓女性自卑自憐的的危險,反而加劇性别不平等。我不否認在某些情況下這樣的危險可能存在,但存在這樣的危險,并不是不去直面事實的借口,而隻是督促我更加深入思考、調整自己的觀點,充分辯論,不斷反思的動力。

從兩年前聽書是模糊懵懂的感受,到今天終于可以把自己的思緒大體理清,訴諸筆端,這其間有時候抓住一點不放,有時候将自己的觀點推翻重來,有時候蓦然心驚:原來我還有這樣的盲區未加清掃。正因為有這樣的閱讀和觀影體驗,讓我對My Brilliant Friend心存感激,因為每一次反複思量,都是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