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匹野馬蒼鬓,似漫無目的地奔騰。

鐵铐鞍鎖碰撞的聲音,是銀幕世界唯一的所有。長達數分鐘的鏡頭運動,随馬匹一同奔騰在未知名的蒼茫大地上,黑白掠影的畫面,肅穆純樂的聲音,無需任何情節動作,無需任何背景交代,本體意義上的電影已經躍然呈現。

本體論意義之下,長鏡頭是時空的載體,時空的永恒一緻在此得到複原。全片漫漫的長鏡頭下,捕捉影片中兩個人物的瞬息:關于表情的永恒,略無變化的自然超驗狀态,沒有表情則是囊括了所有表情,隻因萬物皆被自然所包羅;關于動作的永恒,全然一體的動作動勢,在不厭其煩的長鏡頭調度下每一個指尖動作都完整再現,再現世界的原貌,再現人行為的原貌;關于感官的永恒,奔騰馬匹馬蹄的揚起與墜地,荒原肆無忌憚的風聲呼嘯,抵風前行的蹒跚身影與亂舞的發絲...一切永恒的自然都在鏡頭下得到神奇般地再現,無需借助外力與人主觀的鑄造,恰因人的不在場而得以存在的照相術已經保存下世界的永恒、時空的真實。

簡化情節,被弱化甚至抹去的戲劇動作,恰保留文學性的隽永:純文字形式交代的背景,關于尼采與馬匹,文字在此處絕不是旁襯,而是替代情節動作的能指本身,以文字形式帶過的動作,是純文學性的;從奔騰的馬匹,到荒原的屋舍,到散發着熱氣的土豆...視覺形象始終保持注意力的中心,卻不強調關聯,屋舍布景的極簡單調,表現性的環境背景,事件序列的自然排布,幾乎全然排斥了戲劇與形象性,獨留文學的形而上徜徉在畫面之中。無核心動作的非情節流,恰如普羅衆生的生活邏輯,對于那些無關聯的小角落,也隻是徐徐鋪開,這也恰是自然超驗的形而上邏輯,是離散的純文學表達。

在表現形式上,很難不讓人想到羅伯特·布列松的《鄉村牧師日記》,它與《都靈之馬》在我看來同有影像的辯證性特征——虛實之辯。

《鄉村牧師日記》中四平八穩的演員念白毫無疑問與《都靈之馬》幾乎無台詞相對應,而兩部影片呈現的自然聲音,前者真實的雨聲、嘩嘩的瀑布聲、花瓶裂開的聲音...與後者呼嘯的風聲、馬蹄碰撞摩梭聲、燃燒的火聲...一切環境聲音是如此真實,與演員故意遏止情緒和節奏的台詞是一處明顯的比照。美術置景上同樣相仿,牧師的屋舍與尼采的屋舍,幾乎是無任何陳設的,僅作為表現性的環境元素而存在,但兩部影片中所呈現的其他自然景觀,崎岖的山路、奔騰的馬匹...又給人絕對真實之感。再如演員的表情與表演,兩者皆以一種異常自然平靜的方式帶過演員的面部表情、肢體動作,若以自然生活中人的行為表情為量軸,那麼戲劇舞台的表演和表情會是誇大而畸形的,在大多數影片中追求的則是近似自然生活的,而在這兩部影片中,卻是低于自然生活的存在,是異常平靜與空洞的。

決不能說其間的表情、台詞是虛假的,即使它們看上去确乎如此。但我們确可以說,表情和話語是會作假的,表情和語言作為表意符号,在進行表意作用時,它們可以是與本心相逆的。就像未經唇舌的聲音必然是心底的聲音,這是影像中真實與虛假的辯證性表達,這些看似不符真實的表情、話語、動作,恰是最不可質辯的永恒真實。《鄉村牧師日記》在這種辨證表達中,傳遞出影片的真實内涵——關于世界的虛假,正因真實永恒是無法言說的形而上存在,因為我們無權請上帝作證。而《都靈之馬》中,這一重辨證對立也揭示着,世界的虛無本性,可感現實的空洞。無人理解漫無目的奔騰着的馬匹,連他也無從理解自己,現實就在眼前,但真實到底在何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