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讓我評選一部最名不副實的影片,我會毫不猶豫地選擇《死亡詩社》。

先從直觀感受上來談我對它的厭惡吧。我看這部電影的時候三度感到強烈的不适,第一處是Keating命令全體學生撕掉前言;第二處是Keating把學生挨個攆上台,學生困窘不已,我的不适感在Keating抱着Anderson轉圈圈的那一刻達到了頂峰;第三處,哦,親愛的Keating啊,他把英語課上成了體育課,要求學生排隊念詩踢球,有如傳銷組織開勵志動員會。

Keating教授正好就是馬克思韋伯提過的領袖型教師,我一直覺得站在講台上對着學生扮演先知其實是非常雞賊的事情,“畢竟在一個聽衆——甚至連持相反意見的人——被迫保持緘默的場合,表現自己堅持信念的勇氣,是太方便了些。” ——摘自豆瓣用戶“小波福娃”的影評

Keating想來“本意是好的”,想要引導學生追求自由,追求個性;可是,他組織的這三次活動,難道就是追求自由、追求個性嗎?Keating作為任課老師,來要求學生們這樣做或那樣做,本質上,他無非是作為權威向學生們發号施令,要求他們去“追求自由”。這樣一來,所謂的“反抗權威”全部成了反諷,因為他們事實上隻是換了一種服從權威的方式而已。Keating用和其他老師别無二緻的說教,告訴學生們“浪漫主義好,現實主義壞”,要求他們撕書,煽動他們“反抗”。Neil在他的言傳身教下,貫徹了“撕書”這種極端化的反抗手段,最終不可避免地選擇自戕。誰能說這其中沒有Keating的一份責任?如果他所教授給學生的觀念核心即是“第一,要反抗;第二,極端地反抗”,那麼這些學生怎麼可能不受到負面的影響?

我并非一個信奉紀律與秩序、規訓與懲罰的集體主義者。然而正是作為一個自由主義者,我更對這種以“追求自由”之名對大衆行洗腦蠱惑之實的行為深惡痛絕。影片内Keating對學生起到了這種效果,這部影片對其觀衆也起到了這種效果。“媚俗”的手段是屢試不爽的,upper class青年集體反抗老一輩upper class的橋段不是很令人欣賞的麼?學生們站在課桌上反叛傳統挑戰權威的鏡頭不适很鼓舞人心的麼?但是很遺憾,我不欣賞,我沒有被鼓舞到。我不喜歡這部影片,我不認同這部影片。

我不認同它的世界觀。我不認為這個世界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不是莎士比亞和惠特曼,就是庸俗的現實主義。詩歌憑什麼要被貼标簽,被政治化,被扯入你們所認為的體制與自由的對抗中去?詩歌為什麼不能超乎二元對立之外,真正地作為發創造美、表現美、傳遞美的藝術?那些虛僞的矯飾并不會使詩歌更加高貴,而是亵渎了詩歌。更何況,作為一名教師,全憑個人喜好教學簡直是不可理喻的。我喜歡浪漫主義就教浪漫主義,厭惡現實主義就跳過,甚至撕書,這怎麼能被容許?假如我是教數學的,我喜歡概率論就教概率論,厭惡線性代數就不教線性代數,這難道對學生會有哪怕一丁點兒好處?

我不認同它的價值觀。自由絕不等于喊幾句反叛的口号、做幾件與衆不同的事情。我們應該追求自由嗎?當然應該。我們應該離經叛道嗎?這是個人的選擇。如果要求我們一定要離經叛道,那根本不是自由,那仍然是規訓。強迫所有學生撕書,這絕非自由,我可以選擇撕書,也可以選擇不撕,這才是自由;我可以欣賞浪漫主義,也可以欣賞現實主義,這才是自由;我甚至可以支持conservatism,批判liberalism,但當我鼓吹conservatism的時候,我是自由的。自由是且隻是選擇的權利。

我不認同它的方法論。不認同現實主義難道就一定要把那幾頁撕掉?每個人難道就一定要站在台上,把自己的内心揭開來,把心聲不作保留地向大衆宣洩出來?學習詩歌不一定要愛上詩歌,好比我從來都不喜歡數學,但不學數學是不可能的;愛詩歌不一定要像Irwin Ginsberg那樣狂熱地展現,我當然可以選擇含蓄地愛它;對于我不欣賞的詩歌,我也沒有必要徹底地予以唾棄,我照樣可以從中獲取有益的閱讀經驗和文學營養。

我愛詩歌,更愛自由,但我不愛這部電影。其原因正是“我愛詩歌,更愛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