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的第一部Jean Cocteau,46年版本下面的影评不是很多,但有几篇真的很有趣,其中已经写到的这里就不说了。本文是笔者进行电影语言分析的一次练习。

1、开场镜头:打场记板,明示观眾这是电影拍摄活动的开始,但接著被入镜的导演本人中止,插入了一段文字画面,文字结尾处是那句熟悉的童话开场白「很久很久以前⋯」。文字信息也暗示了剧情。Cocteau告诉观眾,请多一点童心吧,因为这是一个让成年人看了会瘆得慌的故事吗?

2、贝儿的一个姐姐打开轿子门时,发现里面蹲满了鸡,这是导演的幽默,因为两个姐姐盛装之下的姿態正像是趾高气昂的鸡(当姐姐入座后,鸡还从裙底走出来。),放在一起非常滑稽。同时,富贵的轿子里面被鸡佔领,懒懒散散、一点也不训练有素的僕人,也说明了家道中落,她们只能维繫外表的体面。而后来,甚至连外表的体面都难以维繫,连家具都要被搬空用来抵债。

3、擦地板的贝儿手里正拿著弟弟的朋友阿弗南射进来的箭,並被回到屋內的后者拿走,暗示她的心对英俊的阿弗南已有属意和后者接下来的求爱。求爱的对话镜头先是单人正反打,交代了爆发爱慾和克制爱慾的二人各自的內心状態,然后回到二人同框,强调两个人的实际关係及处境(贝儿因为照顾父亲的缘故无法同阿弗南在一块),同框的镜头没有稳定下来,很快被闯进来的弟弟破坏掉。

紧接著的镜头对路德维奇(弟弟)的形象与姐弟间的微妙关係进行展现,且以一种幽默的方式。从中能看出路德维奇喜欢耍帅,但实际上他是懦弱的人。后来他在面临选择时表现出很大的犹豫,此处可作「先声」。贝儿扑到他身上试图寻找依靠时,路德维奇「来戏」了,他很滑稽地无视並推开了贝儿,这时后者露出了一副「你什么情况」的诧异神情。但其实,我们也能感到贝尔並不真的需要弟弟的这份依靠,她更像是故意摆出这副求助姿態的(一种性別规训或不止如此,女生实际上在一些人际互动中会主动「示弱」)。弟弟抬头挺胸地走向姐姐的求爱者,一副大义凌然、义正严辞的样子挡在二人中间,很快被一拳击退,姐姐尖叫著但巧妙躲开了,因此弟弟撞到了墙上,在姐姐的注视下缓缓倒地,姐姐上前照看但还没说一句关心话,她的注意力就被楼下的开门声吸引。

4、父亲离开旅店(也许是旅店?),镜头左摇,人物出画,镜头拐过墙角微微抬升,阴暗可怖的外景显现,父亲骑马从右下角入画,隨后路上有个瘸子走过,暗示坏运气。父亲骑著马经过树林,镜头跟隨人物及其背影移动,营造了偷窥感。父亲下马,中景镜头低角度仰拍,凸显其张望、不知所从的神態。父亲来到古堡,安放了马匹,镜头后拉同时左摇,切为远景,让人物在环境中显得弱小无助。进入古堡內部空间以后,镜头的移动与画面內的物品动態缓慢,显得稳定、沈静,彷彿告诉我们它们正被(魔力)维繫著秩序。

5、野兽手上冒著烟靠近贝儿的房间,他结束了晚餐的杀戮,贝儿此时躲在洁白的雕像后面偷窥这个前来窥探的野兽(嗯,高贵的雕像竟然是拿来这样用的。)。此时的野兽刚刚结束了进食的本能,接下来的拍摄无疑暗示了他勃发的情慾,野兽为此抓狂而张望,他经过了贝儿的房间但最终折返回来(这难道不是太人性的吗?爱者大抵都有过如此的时刻。),手一挥门开。野兽进入屋內,一切显得急促起来,窗帘不住地飞舞,上面的影子快速晃动,它们暗示著野兽汹涌的慾望与求而不得的心切呀。焦躁的野兽透过魔镜看到了在门外窥探的贝儿,此处我们会想到Kieslowski的《爱情短片》,在某种程度上讲,爱的关係就是彼此间偷窥与被窥的关係。接著野兽被闯进来的贝儿请离,此时屋內的动態又归於平静,窗帘和树影停止了晃动,暗示野兽的情慾因为羞耻而消退。野兽离开时,手停留在了女子雕像的乳房上,透露出慾望未被满足的遗憾。

6、紧接著的一场戏是贝儿偷窥野兽饮水,后者饮水、酣睡的场所不在豪华的城堡里面,而在城堡的底部,一片荒野之中,野兽正作为一头野兽匍匐在水边用舌头舔舐水面。野兽並不自己使用由魔力筑造的城堡,他也並非城堡的真正主人,空的城堡一如野兽內心的空,城堡和魔力都因那要到来的外人而存在於此、等待於此,它们因此份嚮往而被维繫。

下一组镜头里,野兽和贝儿一起散步,实施了偷窥以后的贝儿显然不再觉得野兽是让人生厌的。镜头从后面跟隨两人,野兽又一次问:「你愿意成为我的妻子吗?」,贝儿停下转过身来回绝,依旧是用中景镜头拍摄二人同框来表现人物关係。接下来,Cocteau安排了一个近乎匪夷所思的、让人惊嘆的镜头,我们看到画面切为单人特写,野兽的耳朵在这一事关重要的时刻立了起来——他竟然被一头林中鹿吸引了注意力,以至於无视了贝儿的回答和提问。接著,野兽为自己身上的这种野兽的本性感到不適。

6、名字是一句咒语,情敌的名字则更拥有著晴天霹雳般的威慑。野兽在听到「阿弗南」这三个字以后摀著痛苦的胸口,仓皇地从大理石建筑离开,跳入荒野。名字是野兽所没有的,而贝儿正喜欢那有名字的人类,野兽多渴望一个名字啊!

7、贝儿同父亲谈起了野兽,她竟然是这样地理解野兽的內心:「他对待自己比对待人类更残酷。」「他的举止近乎高雅,但有时好像会被反覆无常的疾病折磨。」我们说,这疾病除了「爱」还能有別的什么名字吗?然而当贝儿面对他时,她又总是近乎无情、不愿显山露水的,只有在父亲面前,她才公开、无保留地谈论他,为他留下自己的眼泪,泪珠变成了钻石(让人想到曼·雷的那幅著名超现实主义摄影作品)。在这个看上去动人的时刻,画面竟然又转变得滑稽起来,父亲像拔一根刺一样摘下了残留在贝儿眼下的泪钻,这一刻,与此前一阵电影呈现的野兽高尚的魔力世界对照,人间的庸俗趣味儿捲土重来。

8、贝儿请求野兽像个男人那样抓住生活活下去,野兽说:「如果我是个男人(un homme),我可能会照你说的那样去做,然而试图证明爱的是一头可怜的野兽。」实在是莫大的悖谬,一头野兽竟然为爱而死了。联想到里尔克写下的话,「不要像个男人那样带著偏见去爱,而仅仅就作为一个人去爱。」难道我们不应该说,野兽在这里是比「男人」更加「人」的吗?

9、阿弗南听了路德维奇的话,没有使用钥匙光明正大地进入月亮神Diana的藏宝屋,而是用偷鸡摸狗的方式靠近这个神圣的地方。意大利祖语里,Diana是“神圣、天堂的”(儘管后来她更被人们当作同时是冥界女神),与凡人世界相对。阿弗南用俗人的姿態打碎玻璃而入,被月亮神一箭射死,变成了野兽。

10、结尾对话:阿弗南的尸体变成了野兽模样,野兽的尸体消失,变成了外貌神似阿弗南的王子,变成了王子的野兽口气、眼神一下子就显得轻浮,失去了他原来深沉的悲伤。导演在这里藉由王子之口说了一句极其讽刺的话:「你好像很怀念我丑陋的样子」,而贝儿也不用「我的野兽」而是用「我的王子」来称呼眼前的野兽了。接著从「oui」到「non」的转变,更直白地表现了她对王子的爱。於是彻底把童话世界或多或少的庸俗层面表露无遗。王子对贝儿的转变感到奇怪,嗯,是挺奇怪的,但其实又有什么奇怪的呢?

落得圆满的贝儿和王子抱在一起,后者告诉贝儿他將会带她去他的国度,在那里她可以和父亲团聚。我们不必知道Diana同时是掌管著冥界的神,在这里大概也能想到,那个能与父亲重聚国度就是死后的世界。王子说:「姐姐们会拿著你的长袍睡衣等你。」长袍睡同样衣暗示了死亡这场漫长的睡眠,说完这句话,王子再一次抱起了贝儿(他上一次抱起贝儿便是將昏睡的她送到床上)。接著镜头切为倒在地上的、外貌上已经变成野兽的阿弗南,配乐在这个时候变得恐怖、不祥,下一个镜头又回到贝儿和王子二人同框,不祥的音乐变弱,从中升起了更和谐、高扬的音调,二人起飞消消失(更像是被吞噬)在云气当中。值得注意的是,其中一个二人飞起来的镜头,与其说是像飞起来,不如说更像从高处往低处坠落。

我还没找到证据来说服我自己去相信,Cocteau拍的这个结局不是讽刺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