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人》讓人回味深長之處在于,它涉及的主題可細分為多個層級,并且皆能收斂到非常具體的一個意象、一個個體、一段關系。Birdy要的自由,是在人屬之中做一隻鳥的自由,是拒絕成年人世界實用主義邏輯的自由,是在一個他者的目光下赤裸的自由,是在戰火漫天裡生存的自由,是擺脫士兵選拔标準和醫學病理标準的自由。Birdy要的自由,是和他滿面繃帶的朋友一起跳下屋頂,逃離病房。

先從政治表達說起。從軍隊到精神病院,政治權力運作構成了嚴絲合縫的體系,人在其中被權力機器整個兒拆食入腹。當戰争需要燃燒,人被編入軍隊,服從權威,燃盡生命。在這一程序中,有些人逐漸不合規格了,比如臉被炸毀,或者失去神智,那麼作為垃圾他們也必須被回收,進入下一場域——精神病院。此處如巨大一塊白布,遮住了戰火在人身上烙下的猙獰疤痕,防止其公之于衆。

一隻試圖融入同類的鳥,被炮火驚吓,遍體鱗傷,關進籠子,不再會飛。而他的蘇醒,同時作為有感情的人和想自由的鳥的蘇醒,是同伴對他的真正理解。病房中,Birdy雖然全程不配合,但他的在場啟迪了Al,Al終于把自己的痛苦表達了出來。當他們痛苦相連,眼淚彙流,麻木和恐懼都被慰藉,不必再怕孤單。

相較于Birdy,Al略顯平凡,他沒有特别的愛好和追求,也沒有那種孩童般的天真、自信、專注。我覺得Al願意一直守護Birdy,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在Birdy身上看到了自己遺失了的這些特質,或者把自己對這些特質的懷想投射在了Birdy上。就如(我理解的)拉康的分析,我愛你,愛的是我所不知道的我的欠缺。Al雖然平凡,有時候還在父權面前感到壓抑,但和Birdy在一起時,他會感到自己被一種特别的光芒所照亮,逃開了生活的無意義感和泯于衆人的宿命。這從深層契合了他自己說的,“he’s part of my goddamn life”。

可這小小的快樂不是淨土。Al始終被困在兩種力量的拉扯之中,即主流/權威社會要求的普适性與Birdy的獨特性。參軍前的最後一面,他們不歡而散。Al氣Birdy的不正常,其實也是在害怕,Birdy會在獨特性這一極上走得太遠,令自己不敢追。同時,這或許也象征着Al暫時選擇了服從社會秩序。另一邊,Birdy由此再做不成鳥的夢,既表明Al的理解和支持對他而言不可或缺,又說明,與權威相比他過于力微,才失了唯一同行者。

Al在戰火中滾過一遭,滿面瘡痍,自己都認不出鏡中我。我覺得這讓他進一步認識到Birdy的重要性。軍隊将人異化,繃帶掩去五官,此時,認同Birdy的存在,幾乎等于确保自己尚存一點人的鮮活。另一方面,Al對Birdy康複的執着,愈發被軍醫視為不理智。這令他終于發現,無論自己在權威面前如何卑躬屈膝、力圖做好一個符合要求的人,其實都躲不開被标記為失常的可能性。當一個人親身體會到權力對自我認同的威脅,此時,多麼堅固的準則都将喪失合法性。那麼,判定Birdy的異與常就不再重要。他即是我目之所見、心之所見。

很喜歡結尾,含義無限。它很美好,給Birdy和Al恢複了曾經的年少活力,還許諾下可期的未來。但正因其美好,才猶如幻覺。現實則應該是以生命為代價,才能自權力之網中抽身,而非僅憑兩具相攙的病體便逃出升天。圓滿可能性之微與悲劇可能性之大,形成對比,更傷人心。我甚至還想,Birdy恢複神智是否也出于Al的臆想——Birdy不同軍醫講話,是因為唯有Al才能聽見他的聲音,隻有瘋子才能聽見他的聲音。

可是,或許還有一種可能性,是Birdy之所以能夠安全着陸,是因為他真的會飛了,而Al見證了他的第一次飛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