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長的季節》爹味”在微博是個很火的熱搜,初次看到這個熱搜時候我還沒有看完全劇,我以為劇中人物尤其是王響的“爹味”,并不一定代表着整個作品的價值觀。看完全劇我發現,《漫長的季節》真的太爹了,這種爹味不隻是王響作為一家之主試圖控制家人的生活,而在于創作者對許多人物的命運安排,尤其對王響來說,在他曆經人生的苦難後,最終組件新家庭,看着昔日列車匆匆向前的幻象,決定既往不咎“向前看”,這是否是創作者作為作品之父的有意安排呢?每個桦林人身上都有病和痛從桦鋼的工人形象上,我看到了我媽媽的影子。我媽八、九十年代的時候是玻璃廠的包裝工,每天的任務就是把剛生産出來的燒得滾燙的玻璃瓶裝到編織袋裡,當時啤酒的瓶子基本都是這個廠的産物。這種流水線作業要求工人必須馬上把玻璃瓶一個不漏地塞進袋子裡,不然就會摔得滿地玻璃碴。後來沒過幾年我媽就換了别的職業,廠子也很快就不行了。直到現在我媽做噩夢也都是關于玻璃廠上班,内容無外乎來不及裝瓶子、擔心工人“優化組合”自己掉隊。即使隻是人生中較為短暫的幾年,對她的影響卻很大,始終認為自己是工人,要多勞動,勞動光榮。與此同時,她幾乎全身的關節都不好,患有風濕病,時長腰疼,她始終覺得是年輕時(恐怕也是當工人時)沒保護好,烙下了病根。我家裡現在還在用的蒸饅頭的鋁制鍋,比我腰還粗,我媽抑制住自豪說那是她拿工廠給她的手套換的,自己一直用舊手套。燒得通紅的玻璃瓶把手套燒出了洞,也就多了一個補丁,也多了手套下愈合的手繭子。劇中有一套幾乎降臨在每個人身上的病痛叙事,無論是好人還是“小壞人”,年長者還是年幼者,每個人身上都有病和痛。對于王陽母親羅美素來說是心髒病,或許補上那筆報銷費能夠緩解疼痛,但是大概率沒有。對于彪子來說是糖尿病,彪子當然比較可愛,熟讀弗洛伊德的他卻幾乎是隻有本能欲望的本我,一心隻想吃東西和搞對象,跟麗茹初次約會還抱怨對方不給自己買紅薯,他的黃色肚皮和糖尿病無疑是下崗後胡吃海塞出來的。麗茹的病是無法生育,為此彪子買了鴿子,但沒等賽鴿孵出來就放飛了。
對于青少年來說,傅衛軍的病痛無疑是聾啞,他有俊朗的外觀,但殷紅說他“除此之外别的都不行”,暴力成了他的言說方式。沈墨無疑是痛的最深的那個,被繼父脅迫、被朋友出賣、被權勢者物化。王陽,作為一個熱愛詩歌、向往愛情的少年,有着渴望探索遠方的夢想,家庭也相對和睦,健康得不能再健康,但當他卷入這個充滿病痛的世界,還帶着熱切的同情心,無疑也傷的最重。那麼壞人呢?廠長當然沒毛病,盧總也年輕健康,沈墨的大爺一把年紀卻顯得那麼強健,被馬隊長拳打腳踢也沒有大礙,隻有身邊的大娘生不如死……他們當然是惡本身。有趣的是邢建春這個角色,當王響等人查明套牌肇事者後,對這個過去壞事做盡的人一通報複,卻把他的尿袋打了出來(患有尿毒症),王響也随之停手,他在那一刻發現小壞人和自己一樣也是這個病痛叙事的受害者,偷雞摸狗的小惡在整個時代中,不足以讓他幸免于難。麗茹、巧雲、包括彪子的女朋友小露,是試圖緩解病痛的“醫生”和“護士”,但這種嘗試并不一定奏效。
... 麗茹本身就是護士,在工廠時代應該幹的不錯,下崗後卻遭遇窘境,她的美容院(作為一種虛假的健康)甚至不能在自由競争的市場内合法經營,隻能是家庭作坊式的奇怪産物,結果遭到了訛詐。巧雲的按摩店當然算一種真正的治愈,她給王師傅按摩并試圖更進一步,抹平他的心理創傷。小露同樣是在藥店賣藥的醫療工作者,有着比男性角色更堅定的勇氣,決心找到“兇手”,卻被痛下毒手——作為這個殘酷世界給予的警告,勢單力薄的女性治愈者若想治愈世界,自己恐怕先要遭遇病痛。美素當然也是這樣的治愈者,卻因為自己就是患者本身(被工廠拖欠報銷費的心髒病人),已經無力去安撫自己的兒子,連她自己也走向絕路。心髒病、失聰、尿毒症、不孕不育、糖尿病、性侵心理創傷、腦梗,亦或是王陽、羅美素的死,對于病人來說,這些病痛是可以治愈的麼?病人們,以及作為承受痛苦的主人公王響來說,又應該以何種方式對待以後的生活呢?彪子:用任性的方式自我毀滅彪子雖然是劇中學曆最高的人——九十年代大學生,卻是全劇中最單純的人,估計他看弗洛伊德看到本我後就不看了,作為本我化身,隻追求快樂原則,人物十分自洽。他仿佛遊離于全劇之外,當全廠人為未來擔憂時,他卻處于“事業的上升期”,執迷于烤地瓜、烤紅薯和麗茹身上的消毒水味。如果說他富有心計、一心為了事業,那當他拿水瓶砸廠長時,性的沖動便已壓倒了理性。彪子的糖尿病無疑是享樂的懲罰,而這種享樂建立在生活的無望之上。彪子在廠辦點頭哈腰,卻遇到廠長報複意外下崗,再就業的過程中,屢次創業都以失敗告終,妻子也因此離去。生活中的胡吃海塞,鼓起的肚皮和“遇事别往心裡去”的人生态度,更多彰顯着無奈,隻能用彩票給生活增添渺茫的希望。王響、彪子、馬隊三人狂歡的KTV之後,是一場“生存還是滅亡”式的選擇。彪子中大獎無疑帶有濃重幻想色彩,彪子的死從另一個角度來說,是一次本我任性地自我毀滅。彩票中獎的狂喜,像是一次狂歡式的舞蹈,用笑容向這個殘酷的世界告白,這最符合彪子的性格。馬隊:難以放手的體制身份可以說馬隊的動人之處,正在于他超越規則的正義感。當他憑借自己的判斷,在沒有經過法律允許情況下,暴打沈墨的大爺,這是出于樸素的道德感而非程序的正當性。當局長因為馬隊違規命令他不再參與案件的審理,他便脫下警服,更表明對正義的追求超越了警察身份。而後來,當他被舊時手下李局長嫌棄道“别添亂”後,馬隊便一蹶不振,讓彪子和王響别再叫他馬隊。那本應當是一個決裂的時刻,按照馬隊的性格,他或許應該不再依賴過去的身份光環,即使像王響和彪子那樣成為真正的平民,也能憑借自己的能力和道德去追尋正義。馬隊在KTV後的昏迷與腦梗,既是一次死去,也可以看成他的重生,他蘇醒後仿佛變成了嬰兒重新來到世界,腦子裡卻裝着多年前的疑案。那他從嬰兒再次長大成人的方式是什麼呢?馬隊在警察局衆人的認真傾聽下、李局長的端茶送水之中破案,狂喜而痛哭流涕。可以說,是完成對沈墨的指認、破案,以及警察身份地位的重新找回,讓他再次體會到了回到體制的短暫幻象。那馬隊的那種發自内心的火熱的正義感在哪呢?我們喜歡一個人物僅僅因為他是思維嚴謹的神探麼?況且,他曾困惑的謎團,對于觀衆來說早就不是什麼秘密了,懸念不在這裡,觀衆對馬隊命運的期盼當然也不在這裡。我們對比《殺人回憶》就能看到,宋康昊飾演的警察的探案之旅,恰恰是一次導緻他脫下警服的失敗之旅,影片罕見地站在底層的對立面,以警察身份,居高臨下地審判、施暴于無辜民衆,隻為謀求一個幾乎無法得到的真相(因為基于事實改編,當時的觀衆已經知道案件沒有告破)。影片中警察憑借毫無根據的推理,暴力逼供平民,迎來的卻是那個“兇手”倔強不屈的面孔。宋康昊在結尾驚愕又惶恐的複雜面部特寫,在我看來旨在說明,那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惡行,仍然無所不在地籠罩着世界,難題遠沒有得到解決。當宋康昊脫下警服,變成一個享受日常美好生活的普通商人,這種驚愕仍然提醒着他,絕對不要忘記,不要那麼簡單就“向前看”。... 王響:向前看真的容易麼?實際上整個劇可以看作王響與沈墨構成的雙主人公,兩人雖然社會背景、原生家庭完全不同,但人生經曆卻高度一緻,那就是他們幾乎都失去了世間的一切,在事業上或是喪失了成為音樂家或者醫生的未來,或是成為工人勞模後走向下崗,在家庭上,他們都失去了至親,以及他們共同鐘愛的王陽。所以在很大程度上他們共享着同樣的一份悲痛,就像同一種殘酷的命運都降臨在兩人頭上。然而根本上不同的是,沈墨面對這種命運的不公,走向了明确的道路:複仇。複仇的第一個對象就是港商盧總。盧總一方面作為權勢者強行侵犯了沈墨的身體,另一方面,全劇也暗示着工人們之所以陷入到瀕臨下崗、朝不保夕的窘困境況,根本上就是因為桦鋼廠長與港商盧總之間的利益輸送。可以說,盧總不僅侵犯了沈墨,也如吸血鬼一般侵占了王響等全廠工人們的資産。正如沈墨親手完成了對盧總的複仇,王響同樣也在全廠職工大會上暴打了的廠長,兩者都具備着嫉惡如仇的性格。甚至對于王陽來說,幫助沈墨複仇,表明他們三個都是站在一邊的。那麼為什麼在之後的人生選擇上,王響與沈墨卻大相徑庭呢?在王陽死後,當王響看到王陽的遺體,他首先以一個超我式的父親姿态要求他“起來!要睡回家睡去!”不願接受秩序的崩塌,喪事之後,馬隊來說明情況,王響依然要求“讨個說法”,不願接受這場悲劇是意外或是人内心世界的坍塌,依然将其視為幾個不良少年的惡行,其人生從此也就變成了一場解密難題的追蹤之旅。他成為一個出租車司機,在桦林“原地打轉”,或許就有這種意味。王響的人生問題轉化為“王陽的死因”,他不再惱怒廠長,不再糾結下崗的問題,不再擔心妻子的心髒支架報銷費,隻求将兇手繩之以法。當他終于有機會面對沈墨,他隻能把仇恨傾注于更為可憐的“壞人”沈墨身上。但當他解開謎題——王陽死于意外,大霧散去,他又該怎樣面對人生?創作者最終決定讓王響組建了新的家庭,“别回頭”“向前看”。對比《活着》來看,無論是小說原著還是改編電影,主人公福貴經曆了身邊諸多親人因種種變故而離去,而他最後仍然像麻木一般堅韌地活着,讓人不禁想起《芙蓉鎮》中的經典台詞“活下去,像牲口一樣活下去。”“活着”就是整部作品的主題,老實巴交的富貴或許不具備反思曆史的能力,或者像沈墨那樣走向決絕的複仇之路,像老黃牛那樣面對艱難的人生,就像西西弗那樣不斷将巨石推向山頂,彰顯一種存在主義的精神。福貴的人生,除了早期生于福貴人家,他後來的人生路,幾乎沒有遇到什麼天賜的幸運,磨難陪他走完了孤獨的後半生,但他依舊堅韌地活着,即使沒有好事發生。對于同樣失去了一切的王響來說,創作者為王響安排了一次天賜般的禮物,妻兒離世後,當王響躺在火車軌道,以慘烈的方式否定作為火車司機的前半生時,王北作為一種天降的賞賜使他找回了活下去的動力。王北與整個作品的“病痛叙事”不同,他高大帥氣,孝順努力,毫無病痛,填補了王響内心的巨大傷疤。同時,一直喜歡他的巧雲不離不棄,給予了王響太多理由,不再反複回想過去。正是這種天賜的力量,抹平了王響内心深處的種種傷痛,如果說在查明王陽死因之前,王響還堅持認為“都是兒子,但不一樣”,在查明真相後,王響就徹底決定向前看了。那些解決不了的心髒支架的報銷款、寫着自己名字的提前下崗名單、榨取民脂民膏的廠長、走投無路的彪子……是否就能随着新家庭的建立而随風而逝呢?所謂“别回頭”又談何容易?... 王響應該如何看待結尾的火車呢?那種短暫而美好的回憶是否本身就是蘊藏着危機的幻象?結尾姜育恒的《再回首》這樣唱:“再回首恍然如夢,再回首我心依舊。”如果王響真的再次回到過去,這趟火車将通向何方?他還能“我心依舊”嗎? (首發《幕味兒》公衆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