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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李滄東要給我們看一個固定的長鏡頭近2分鐘?如若沒有這個耐心,我們也沒有能力去品味複雜的生活。

電影為何可以是藝術。

私以為,藝術是人類生活經驗的形式化表達,生活經驗是創作者與觀衆共有的,而形式卻不同。它是永遠都是獨屬于創作者的,極為私人的東西。它把可感的、可知的、可想的生活經驗轉化為往往并不直觀、反而繁複的、甚至扭曲的藝術“形式”,同時引入了更多空間,紙面之上、畫闆之外、聽覺之外,觀者在這樣餘裕的複雜空間裡與創作者産生了千人千面的多維交集,這便是藝術的魅力。而電影,就是生活經驗的影像化,電影導演的風格,體現在ta的表現形式。一切非商業電影,或許都可稱之為藝術。

而現實主義題材的電影,相較于高度形式化的電影作品,我們往往很難直觀地在現實主義電影裡感受到形式的存在。它們顯然距離大多數人具體的生活經驗非常接近,甚至,我們可以将它看作是一種與衆不同的“紀錄片”。但其中的差别,卻是任何人都顯而易見的。如果失去了形式,現實主義的電影還能稱之為藝術電影嗎?

現實主義電影當然可以是藝術。問題并不在于“沒有形式”,而在于“消除形式”。真正的現實主義電影大師可能可以拍出很好的紀錄片,而優秀的紀錄片導演可能需要很多探索才能拍出合格的現實主義影像藝術。如何讓導演要表現的生活經驗具體可感,甚至打動人心?要做到這一點,就不可能用紀錄片的拍攝手法去創作電影。形式化是不可或缺的,但又要是隐匿了蹤迹的,故而我稱之為“消除形式”。有形式而無形式的形,是現實主義電影的要點所在。李滄東導演被稱為現實主義影像大師,《綠洲》便很好地運用了形式,卻又讓形式消融在流淌的情緒中。

對于值得關注的形式,我想讨論三個方面:1). 合理的劇作、2). 超現實鏡頭的引入、3). 演員的表演。

本片的劇作無疑是極為優秀的。筆者閱讀過李滄東導演的兩部中譯本短篇小說集,《鹿川有許多糞》、《燒紙》,都是非常明顯現實主義作品。這些作品于筆者而言,作為東亞文學,其内涵是相對明白的,但總體來說小說之間的同質性很高,連讀很容易産生倦怠情緒。而李滄東的電影作品則完全不同,每一部都各有其特色。在這6部電影中,《綠洲》真正展現了李滄東電影文本創作的偉大之處,他對人性的咂摸是極為透徹的。我們如何去表現這樣一對“畸形”的愛情?洪忠都雖然是個憨傻的無賴潑皮,但是他怎麼說也是一個一般人視角下的“正常人”。影片最後部分,他在被押往警察局的車上被旁側的警察質疑是否“變态”,說明正常人都不會去“強暴”那樣一個女人。而看過電影的我們會說他是變态嗎?絕對不會,因為他雖然憨傻,但也是用心在愛着韓恭洙的——他用他真誠、純正的愛,剪除了昏暗的世界掩蓋了牆壁上綠洲挂畫的亂枝。唯有愛情,能讓與苦難相伴而生的恭洙不再畏懼樹影。唯有二人的感情共同交織到綠洲真正顯現的時候,導演才安排了二人真正的交合,這是有堅實的情感基礎鋪墊出來的優秀劇作。更為巧妙的是,電影前半部分洪忠都第一次帶着花去見恭洙的時候,他做了什麼?強暴!這也是絕妙的劇作,因為這個潑皮無賴他首先是一隻從未見過異性的動物,在沒有任何情感基礎的時候,他對難得一見的異性更多是性欲。李滄東很巧妙得讓恭洙暈厥,解決了這場戲的矛盾,從而打消了性欲,讓感情開始積累。而推動感情突破的事件,無一例外都是心靈美麗、渴望愛情的恭洙艱難地送出了自己的邀請。這一切都如此順暢,如此符合生活經驗,正是文學家出身的李滄東導演的獨到之處,他對人性的把握可謂深入骨髓。

洪忠都作為體格健全、智力正常的人,他的形象構建相對而言還算“容易”。而另一位主角韓恭洙,她作為一個“不正常的”、幾乎沒有語言和行動能力的腦癱患者,她的形象又該如何建立呢?對于這個棘手的問題,李滄東導演給出的答案是童話般的超現實鏡頭。觀衆對不容易表達自我的恭洙如何去理解呢?主要的評價要素基本來自與腦癱症狀相關的外形、聲音,動作,而這些信息卻也是極為有限的,并且它們都很難讓觀衆體會到恭洙真正的内心。用傳統的表現方法,我印象深刻的隻有恭洙拒絕強暴時候的反抗和最後在警察局中意欲尋死的絕望。這些鏡頭張力很大,但仍不能很好地表現恭洙這一角色。李滄東導演對影像藝術的理解幫到了他。洪忠都第一次去恭洙家拜訪的時候,我們看到的在屋内輕盈飛翔的鴿子,以及後來的蝴蝶。這兩個超現實鏡頭一出現,恭洙純潔無暇、渴望自由的美好心靈便已經完完全全地交代給觀衆了——用影像塑造恭祝僅需五分鐘的鏡頭,這便是這兩個鏡頭的巧妙之處。更為精妙的地方在于,超現實與現實的過度是極為自然的,李滄東利用運鏡與轉場、利用聲音的變化實現了細膩到無感的超現實引入與無情現實的遞歸,産生了一種讓觀衆沉浸在超現實中片刻但又轉而立刻提醒現實的恍惚感。這是極為高級的表達。而後面的超現實鏡頭,無論我第幾次看這部電影,我都忍不住落淚,尤其是東大門地鐵裡,恭洙為洪忠都唱出她在練歌房沒能唱出的那首安緻煥的《假如我是》。是啊,“如果我是天空,我想照亮你的面龐;如果我是詩人,我要為你歌唱。親愛的人啊,請告訴我,為何我的心為你而跳動。”一切美好,都在超現實的鏡頭裡,都在假如我是的幸福遐想裡,都在愛情點亮的心裡的綠洲中。

看過《薄荷糖》的朋友,一定對飾演初戀的文素利和飾演男主的薛景求有印象,前者是初戀的美好印象,後者是俊朗的韓國帥哥,在戲外二者絕對可謂優質顔值的演員。可在本片中呢?如果沒人提醒,我們能輕松地認出這樣一副慘兮兮的薛景求嗎?如果薛景求看着看着還有點臉熟,那文素利我們還能認得出嗎?就沖這個,文素利就已經是當之無愧的影後了。李滄東導演再次選擇了兩位絕對有顔值的實力派演員,讓二人同台飙戲,極為準确地刻畫了這一對不被社會接受的邊緣人艱難卻珍貴的愛情。導演與演員共同成就了偉大的電影。

電影最後,畫面突然明亮起來。一個固定鏡頭,恭洙的形象和洪忠都的聲音同步着,徐徐出現在電影院的空間裡。世界固然殘酷,但導演并沒有讓電影在洪忠都的被捕入獄作為結尾而收尾。相反,他給出了希望。這希望是有些局促的,恭洙拿着掃床苕帚清掃着地面,她坐在鏡頭中央,但是被卧室的門框住了身體,在這樣一個鏡頭下,洪忠都對他輕柔地訴說着。她們的愛沒有結束,縱然是無賴與殘疾,縱然是被束縛的生活,縱然眼前有掃不完的飛絮,但畫面是明亮的,愛人的訴說是誠摯的。現實總是如此,但她們仍舊相愛,這便是導演給出的态度——希望,眼前有黑暗,心中有綠洲。

愛便是他們的希望。

愛便是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