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這部片的前三分之一的時候,我一度以為隻是Anthony反應慢了一些,會忘記一些事情。但慢慢看下去的時候,才發現他的視角不僅對人的記憶開始交錯,就連時空都開始錯亂,作為觀衆的我就像找不到手表的他一樣,随着越來越多的事情變得無法理解,除了迷茫以外,越發覺得恐慌。

這讓我想起了十多年前曾共同“生活”過的一位老人。他曾是一位能力非常強的科學家,子女視他為榜樣,妻子視他為靠山——直至出車禍後腦損傷,讓他變得癡呆。

我曾有約兩年的時間與他共處,那時候每當周末的時候就會到他家去,跟他家人一起吃飯。也就是在這兩年時間裡,但讓當時年僅八歲的我窺探到了腦神經受損患者和他的家人真實的生活情況,之所以用窺探,是因為每當因摩擦而産生劇烈沖突之前,我都會被支回房間,所以我隻能盲人摸象般拼湊早已模糊的記憶。

他們家一共四口人,姐姐、哥哥、老婆婆,和老爺爺,姐姐和哥哥都已經成年工作,他們的父母也年過半百,早已退休。

我們總是在新聞聯播片頭曲響起的時候開始吃飯。我們會聊起學校,聊家庭,聊生活的點點滴滴。當時我喜歡單手撐着臉一邊看電視一邊吃飯,哥哥為了讓我改掉這個習慣,笑笑着唬我說:“你一直撐着臉,會大小臉噢!”,也不知道為什麼他這一句話讓我記了快20年,直到現在我都沒有再用手撐着一側臉,當然我也沒深究過這個說法是不是真的。

說遠了。我常常跟他們一起度過晚飯時間,大部分時候都很好,直到老爺爺開始像Anthony一樣,開始說一些我們聽不懂的話,和做一些我們不能理解的事情。

他會吃飯吃得嘴邊全是油,勺子總是拿得很低,像快要碰到勺柄的另一端。電視新聞如常播報着,他會突然拿起手中的勺子去菜碟裡勺菜,這時候大人們會很警惕,老婆婆看一眼哥哥的眼神,馬上出手制止,老爺爺會瞪大眼睛,看着她。這時候的飯桌,又如曾經發生過很多次的那樣,氣氛變得凝重,連咀嚼聲都聽不見了。

“我要吃那個菜!”,他吼着,嘴邊的米粒随着他說話的嘴一動一動的,“我幫你夾。”,老婆婆伸出筷子。“我自己,我自己來!”,說罷就把勺子往菜盤裡勺,這個時候哥哥的制止就變得更暴躁了一些,他會用力抓住老爺爺的手腕,把他的手推回去。可沖突并沒有就此打住,老爺爺被二次制止後眼神裡除了疑惑還有恐懼。

“你不要鬧了!”,哥哥握緊拳頭“嘭”地一聲捶到了本就不太穩的折疊桌上,碗碟也跟着跳了起來,碰撞的聲音更複雜了一些。所有人的眼神都在他們身上來回移動,連呼吸的頻率慢點或快點,都怕會引起更大的沖突。

這時候的新聞還未過半,面對“混沌”,歇斯底裡躍上了飯桌。老婆婆轉過身,那粗糙的手磨蹭着早已爬滿皺紋的臉龐,趁淚珠還未掉落就快快抹去,右手還沒來得及放下筷子,通紅的雙眼就已經先進入了劇情的下一章節。

“你先到房間裡去。”

關上房門後,我總愛站在窗戶邊。那時候的樓與樓之間隔得并不遠,對面屋内那一家人圍在圓桌邊上吃着晚飯,我聽不見他們的笑聲,卻能看到溫暖的燈光下映着他們捂嘴輕輕後仰的姿态,我甚至還能看到電視裡還沒看完的新聞聯播。

其實我耳邊聽見的,是窗戶隔壁就連着飯廳陽台的吵鬧的聲響。我早已記不清他們吵了些什麼,隻記得憤怒的青年在怒吼着,老婆婆在插話制止,老爺爺在反駁。但每次反駁都會迎來更大的争吵,甚至會聽見扔砸物品、碗碟碎裂的聲音。

當我回到客廳的時候,一切都已平息,但每個人臉上都有淚痕。

說不上是因尴尬的行徑造成了清醒之人的窘迫,還是日以繼夜、無法預測的“混沌”更令人窒息。

所以我理解Anne的無奈,也理解Anthony的無助。是看着為自己遮陰擋雨的樹木,葉子一片片凋零要更痛苦,還是看着自己的葉子隻能任由随風掉落,抓都抓不住要更痛苦?

我看到一條短評,說:“人最後的記憶将是自己的名字和媽媽。”

直至現在我都很喜歡跟老人呆在一起,他們很多時候的謙遜會隐藏自己前半生中所發生過的燦爛的事情,而我喜歡做的就是像翻開一本厚厚的書那樣,去聽他們的故事。

或者那時候的我更為珍惜的是,看着曾經帶團隊做大型研究項目的他的人生故事由他人之口代為轉述,而眼前滿頭銀發的老人,變回了笑起來純真得毫無一絲修飾的小孩。

人生的功課太多,遺忘和釋然是永遠的必修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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