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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認識是枝裕和就是在《比海更深》。

台風過境前的暗沉天色,吱吱作響的破舊窗框,還有信号不穩的老舊收音機裡傳出的斷斷續續的避難預報。

兌過水的可爾必思因為冷凍太久,已經硬得無法入口,甚至還能嗅到一絲冰箱的氣味。年邁的母親淑子緊緊攥着一把不鏽鋼長勺,在硬邦邦的冰塊上來回刮出一些化開的冰水,放到嘴裡吧唧吧唧地舔着。

是枝裕和的細膩都藏在他的鏡頭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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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海更深》講述的不過是一個失敗的中年男人的故事,借由這個平淡的故事本身,卻給人以無限的思考。

人生沒有那麼容易成為自己想要成為的人

阿部寬飾演的良多,是一個離婚獨居、落魄潦倒的中年失敗者。他的父親嗜賭如命,債台高築,嘴裡沒一句真話。良多從小看着這樣的父親長大,立志要成為和他不一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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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癡迷上了寫小說,也曾在年輕時憑處女作一舉獲得島尾敏雄獎。自那以後,他的文學之路開始黯淡無光。為了謀生,他在事務所兼做了一份私家偵探的工作,成天不是尋貓找狗,就是尾随偷拍。

不知是不是繼承了父親的不良嗜好,良多也熱衷于賭。但幸運女神似乎從未留意過他,送進賭場的錢總是有去無回,婚姻家庭自然也是支離破碎。

在良多這個角色身上,有許多看似矛盾又在情理之中的行為。

一方面,他絕談不上一個勤懇正直的老實人,不然也不會幾次三番偷摸回家翻找值錢的物件,也不會在好不容易拿到一點工作報酬後立刻就拿去賭光。

另一方面,他内心深處又希望能做一個孝順的好兒子,一個踏實的好丈夫和一個慈愛的好父親。生活明明過得捉襟見肘,還要故作大方地給母親補貼零用。無論囊中如何羞澀,在兒子面前也絕不願顯露一絲半毫。他甚至借由工作之便,尾随離異的妻子,密切關注她與異性的交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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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人生,到底是哪一步開始出錯的?”

委托人無意間說出的一句話,也讓良多陷入了沉思——我的人生不應該是這樣,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所以當那個年輕氣盛的高中生不屑地對他說出“我以後絕對不要成為你這樣的大人”時,他也按捺不住内心的羞憤與痛苦,脫口而出道,

“人生可沒有那麼簡單就能成為你想要成為的人。”


成年人光有愛是無法活下去的

良多的前妻響子是一個頭腦理智、認真生活的女人。她無法忍受良多的不務正業,更不希望真悟步他父親的後塵。她毅然決然地離開了良多,決意給孩子一個正常安穩的家庭。

她說,“成年人光有愛是無法活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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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的時候,總以為愛是一切;懂事了才知道,成年人的世界,生存還需要面包。隻可惜,人總是等到失去才會開始懂得珍惜。

“現在那麼想做一個好父親,當初在一起時幹嘛去了?”

望着懊悔不已的良多,響子慨歎一切已是覆水難收。她已經重新開始了她的人生規劃,而在她的這份規劃裡,早已沒有了良多的位置。

當她的新男友談論起良多的獲獎小說時,她滿眼期待地詢問他對作品的評價;當她的孩子問她,是更愛眼前這個男人還是爸爸時,她說時間過去太久,她早已忘了。

她愛她的新男友嗎?或許并不,她将他們的關系稱之為人生規劃。她還愛良多嗎?或許還有愛,但她清醒地知道,良多并不是一個适合組建家庭的對象。他就像一個沒有長大的孩子,不足以擔負起家庭的責任,而她已經沒有力氣再陪他遊戲人生。


我從未愛一個人比海更深

樹木希林飾演的老母親淑子是片中我最愛的角色。

她的舉手投足間都流露出一位鄰家奶奶的和藹與親切,偶爾還會蹦出幾句意味深長的人生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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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我這個年紀再交朋友,不過是增加出席葬禮的人數罷了。” “幸福這種東西啊,要是不放棄什麼,就得不到呢。” “我從未愛一個人比海更深,哪怕我已經活到這個年紀了。”“人生啊,其實很單純的。”

她嘴上說老伴去世後,就把他的物件都丢了,再留着也不過徒占地方而已。而事實上,老伴穿過的白色襯衫她還是小心地收進了抽屜。她表面上挖苦良多一無是處,不知何時才能大器晚成,又會因為區區一萬日元高興地給女兒打電話炫耀個不停。

她比誰都了解自己這個沒什麼出息的兒子,盡管如此,她還是想為他殘破的婚姻做些努力。她能理解響子不願回頭,也絕無責備勉強之意,隻是活到人生這個年紀,她對生老病死早已看淡,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這個沒用的兒子孤苦無依。

樹木希林與身材高大的阿部寬飾演的母子深深地打動了我。良多走在前面,淑子在後面扶着兒子寬大的脊背顫巍巍地跟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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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對兒子說,有一天,就在這條小道上,一隻蝴蝶跟着她走了一路。她尋思着一定是老伴變作蝴蝶回來了,便對那停在葉子上的蝴蝶說道,我一個人過得挺好的,暫時不要急着來接我啊。話音剛落,蝴蝶就撲哧撲哧地飛走了。

這樣絮叨的故事,在是枝裕和的鏡頭下,顯得那樣自然。平淡瑣碎,不着痕迹,卻又充滿溫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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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風的短暫過境,給了這家人一次停下腳步的機會。他們又重新齊聚在一個屋檐下,像以往一樣,像每個平凡的家庭一樣,隻是每個人心裡都清楚地知道,生活已經回不到從前了。

真悟天真地問奶奶,要是彩票中獎了,我們一家人是不是就可以在一起生活了?奶奶笑道,或許吧。

好在電影的結局不落俗套,是枝裕和并沒有借這場台風讓良多與響子重歸于好,真悟的彩票也在狂風暴雨中被吹散,而這才是生活最真實的樣貌。

不是每個人都能輕易成為自己想要成為的人,也不是所有失去的東西都會等來失而複得的一天,重視人生規劃的響子與無法腳踏實地生活的良多注定沒有再交彙的日子。而對于真悟來說,這個特别的台風之夜,或許将成為他人生中一段難忘的回憶。

台風過後,一切回到原點,留下一地狼藉。就像兩列背道而馳的列車,良多與響子在短暫的靠站停車後,又各自邁向了屬于他們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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