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身份到底有多重要,沒有深陷輪回泥濘的人不會體會到那種絕望中的瘋狂。從來可怕的不是一時逆境,而是上升之路斷絕。人除了生存,還有欲望,需要精神上的滿足和愉悅,需要得到他人羨慕的眼光,需要成就感。而一個有欲望有野心不甘于現狀的人,卻被告知無論怎樣都無法跨越他與身俱來的身份,甚至連努力的資格都沒有,這無疑是最殘酷的事。

兵馬俑在地下世界裡有了自己的生命,對比地上王國,也有自己的城池,居民和軍隊。工人用泥土塑造兵馬俑時,按照的是人間的制式,也就有了人間的等級制度。地下世界不是無憂無慮的桃花源,而是一個翻版的秦國城池,律法嚴苛,等級森然。生活在秦陽城的蒙遠,不過是個無名小卒,生的瘦小單薄不說,還是個地位卑微的雜役。在以軍功論賞賜的秦軍裡,蒙遠沒有上戰場的資格,甚至他連拿劍的資格都沒有,象征着地位和武力的寶劍,卑微的雜役隻能擦洗,卻不能握持。生下來是雜役,就永遠是雜役,沒有人期待一個雜役發奮上進,秦陽城裡沒有給雜役留出打雜外的任何一條路。

作為一個年輕人,蒙遠的心還沒有枯槁,看着軍隊的戰士們列隊經過,他會流露出羨慕的神色,面對銳士的譏笑和欺辱,他會生起蒸騰的怒火,面對朋友要他認命的勸解,他會湧起強烈的不甘。當出身成為原罪,一個有野心的年輕人,他的每一口呼吸都是浪費的煎熬,可是他生在秦陽城,長在秦陽城,他沒有見過其他的風景,隻看得到眼前的戒律和崎岖。他的身份,成了他的敵人。困住他自己,讓他不得快樂不得自由的,正是他自己。

人是群居的社會動物,天然就對他人充滿好奇和向往,在人與人複雜暧昧的樞紐中,認同無疑是最珍貴最深層的饋贈。得到他人的認同,代表真正的融入,而隻有融入之後,才會帶給人安全感,以及滿足感。認同匮乏的人猶如喪家之犬,過街老鼠,孤獨,無依,終日惶惶不安,害怕被針對,被打擊,害怕各種突如其來的危險。在這種驚懼之中,不可能有安全感,不可能有自信,也不能有自尊,與自我而言,這是一場溺亡。

溺水的人為了自救,會抓住能夠浮起的東西,凡不使他沉沒的,都是能救他的。越是不被認同的人,越是渴望集體生活。集體代表了大多數,代表了可見的秩序,代表了溫暖和安全,在集體之中,不用痛苦掙紮,安然地随着既定的秩序而行就是,在集體之中,沒有孤苦無依,按照一個價值觀奮力拼搏就能得到想要的一切。

邊緣人蒙遠,渴望被秦陽城認同,希望加入戰士的行列,改變命運,獲得榮譽。不甘平庸的他,做了自己能力範圍内的一切努力,終于機緣巧合被大将軍看到,獲得了一個賭約。隻要他能抓住最兇惡的地犼獸,他就能脫離雜役身份,一步登天,成為高級軍官銳士。他日思夜想的夢,他偷偷用玉石私刻的銘牌,曾經的屈辱都會消失,變成新世界裡的勳章。為此,他願意付出一切代價。

當秦陽城的大門對蒙遠關上的時候,夢想褪色,現實襲來,一個弱雞在黑暗叢林裡如何能自保?何況還是去獵取最兇惡的地犼?還好,他遇到了史玉。這個神秘的少女從天而降,帶着無畏的勇氣襲擊昆侖,精妙的武藝超出蒙遠的想象。蒙遠和她陰差陽錯有了交集,一路糾纏,成為了朋友。史玉充當了蒙遠的老師,教會他武術,以及在野外生存的能力。這對少男少女組成團隊,冒險之旅才真正開始。

從史玉身上,可以看到文學作品裡被男性贊頌的女性精神——永恒之女性,指引我們上升。作為女主角,史玉的角色不是個單純的女朋友,在情感之外,她還承擔了重要的功能。一開始,她是以引導者身份出現的,陌生世界裡的唯一同類,具有強大能力的同類,蒙遠不自主向她靠近,想要留在她身邊,而她也慷慨地對蒙遠展開了自己的懷抱,把自己的知識技能一一傳授給蒙遠。蒙遠并沒有因為她是女性而輕視她,也不在乎史玉的神秘,在未達到集體的浪潮之前,史玉是他在途中抓到的稻草。

引導者在電影中有兩個,更明顯,更具有玄幻色彩的是碑林的九尾狐。這個有着九條柔軟尾巴,腦袋酷似貓咪的精靈充當了電影内核的講解員。他似乎無欲無求,一見面就開導蒙遠,向他說了段玄之又玄的話,帶他到碑林的幻境裡體會曆史更叠的滄桑和虛無。他象征了古往今來的知識,以及知識提煉後的哲學思想,他把自己的觀點一股腦塞黑蒙遠,蒙遠很震撼,卻不懂。脫離實際的思想就和幻境裡的亭台樓閣一樣,雖然壯觀,可是沒有落腳點。蒙遠懵懵懂懂回到現實,可以依靠的還是隻有史玉。

比起虛幻的說教,陪伴在身邊的少女起的引導作用更為強大。當兩人在旅途中慢慢熟悉,感情升溫的時候,蒙遠不可避免地意識到身邊的是個美麗的少女,還是個對他很好的少女,暧昧如藤蔓蔓延,他意識到自己喜歡上史玉時,是屬于他個人的體驗,他個人的選擇,自我意識開始萌芽。愛情是自我最好的鈎鎖,其他情緒可以宏大,可以無私,可以共享,唯獨愛情不行,愛情是最自私最内斂的感情,别人說再多,再喜歡,也影響不了費洛蒙對版兩人的相互吸引力。因為史玉,他開始有了俑之外的喜好,在他自己還沒發現的時候,他已經脫掉了自己的身份,隻以一顆男子之心來愛慕一個女子。

個體的愛情和集體的認同,蒙遠想要兩全。在抓住昆侖之前,他也沒想到,得來不易的機會竟然會是他人生中最大的難題。樸素的道德觀碰上秦軍的軍紀,最後是大将軍的威嚴将這場紛争蓋棺定論。蒙遠得到了晉升銳士的獎勵,史玉帶着傷痛遠走天涯,兩情相悅的愛情抵不過半輩子的執念,他選擇了妥協,隻是妥協之中,藏着他的疑問和掙紮。

秦陽城的統帥大将軍,是另一個蒙遠,一個運氣更差,功利心更強的邊緣人。這個下等兵士沒有等到自己的指引者,而是得到了一個絕世寶貝,他獲得了夢寐以求的力量,也出賣了本就不純粹的靈魂。兩個人互成鏡像,很難說,如果蒙遠為了身份地位一條道走到黑,會不會成為另一個瘋魔的大将軍。但他有史玉,時時提醒他,讓個體的感情和思想得以存在,以愛情呼喚他面對衆叛親離的勇氣,讓他得以求真,得以求善。

最最後的關頭,大将軍魔化,城池崩塌,無人能解這個危局,兩個指引者,一個向上,選擇從外重塑蒙遠的身軀,給予他神異的力量,一個向下,選擇犧牲自己換取愛人幸存,以愛鍛造他的心靈,兩相之下,蒙遠爆發出超越大将軍的神力,用正義擊敗邪惡,拯救了秦陽城。但這個時候,蒙遠終于面對了真實的自我,他不再是雜役,不是銳士,也不是俑,甚至都不是蒙遠,他脫離了身份和符号,脫離了經年的認識,渙然一新,成為秦陽城新的主宰。

關于男主和女主的愛情,這個結局其實順理成章。
永恒之女性,不僅代表了神秘,還有超脫,和犧牲。因為她是高于認識的存在,高于現實的指引,所以她盡可以與愛憐的對象交際,産生感情,卻不能真正和現實融為一體,也不能真正和被引導者在一起。不管是但丁的貝特麗絲,還是盧梭的瓦倫夫人,都是一段短暫的,在臆想之中豐滿的柏拉圖之戀。被男性憧憬和贊美了幾千年的女性形象,外表是模糊的,可以是少女,也可以是少婦,可以溫柔純真,也可以強大睿智,除了她的美麗,她更大的特性是大地之母般的能量與無私。她是另一個稚嫩的母親。是情人,老師,母親的總和,所以這樣的女性,永遠不可能真正和世俗的男人在一起,将男主引導出迷霧沼澤,讓他看到更大的世界,等他的自我成長茁壯,她要麼翩然離去,要麼為愛犧牲。真正自我獨立的男人已不再需要母親,她會作為愛的種子留在他的心間。

電影雖然用了大量美輪美奂的畫面,用了奇幻的背景設定,用了冒險和傳奇,講的卻是一個尋找自我的故事。從一開始的迷茫,不甘,渴望,但追尋認同,竭力付出換取,到融入集體後的猶豫和反省,冒天下大不違的抗争,終于有了自己的見解和堅持,破繭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