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利時90後導演盧卡斯·德霍特與澤維爾·多蘭相似。兩人都很年輕,取向同性,都憑借對情感的幽微探究成為戛納系導演。

兩人的不同也很明顯。多蘭的電影多有奇情,對情緒的表達趨于激烈,畫面比較依賴迷離、幻夢、鮮豔的風格。德霍特則往往将故事緊扣在人物本身的生活中,炫技表現得不動聲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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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卡斯·德霍特與《親密》兩位小演員在戛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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澤維爾·多蘭在《勞裡爾·高德羅蘇醒之夜》(劇集)片場

這種緊扣,使德霍特的電影具有相當痛苦而堅定的張力。

比如他獲得2018戛納金攝影機獎的長片首作《女孩》,在變性題材中蘊含的無法繃斷的力量,與同年奧斯卡最佳外語片《普通女人》中體現的決絕與堅強如出一轍。

影片《普通女人》中主角瑪麗娜在街上逆風而行、身體前傾的隐喻性畫面,在《女孩》中,則體現為主角Lara在劇痛中撕掉私處膠帶的情節,兩者都呈現出一種積極而飽滿的抗争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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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巴斯蒂安·萊裡奧《普通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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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卡斯·德霍特《女孩》

飽滿,是德霍特電影另一個珍貴的品質。他的電影向來都是沒有縫隙的。所謂的沒有縫隙,并非沒有留白,而是說一部電影再無需任何增減。

比如,對照電影《斷背山》《色,戒》和安妮·普魯、張愛玲的短篇原著,或者對照《阿凡達》的視覺效果和你夢境中的絕美世界;我們會發現,李安和詹姆斯·卡梅隆的電影,已經找不到任何需要補充或顯得臃腫的地方。

而盧卡斯·德霍特的電影,同樣也具備這種精準的控制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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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卡斯·德霍特

相比《女孩》,德霍特的第二部長片《親密》柔軟許多,但其中依然包含明顯的對抗成分。

這部電影講述中學生(相當于國内的初中生)裡奧和雷米,他倆原本親密無間,但在學校遭緻“娘炮”“基佬”的非議後,裡奧刻意疏遠雷米,最終導緻雷米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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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親密》

在前作《女孩》中,德霍特讓Lara對抗自己原有的性别。而到這部《親密》,德霍特則讓裡奧對抗雷米與世俗偏見。而向來缺乏對抗性格的雷米,則選擇了結束生命。由此可見,德霍特電影的本質就是對抗性。

這又是他與多蘭的不同之處。

多蘭喜歡明明白白在電影中設置人物的性取向,再基于取向探索情感的複雜維度。但在德霍特的電影中,取向被隐匿,或者說不重要,重要的是人物如何構建強大的内心,以完成他們被自我意識驅使的每一種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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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演在《親密》中設計了非常多的對抗情節,這些情節對擁有類似經曆的觀衆而言,可謂十分親切。因為這些對抗中的行為與借口,并無新意,德霍特也知道,這種時候不需要新意。

比如在學校草地上,雷米一如既往将頭枕在裡奧小腹上,裡奧很不自在地挪開身體,說,“雷米,天太熱了”。或者,雷米問裡奧,自己是否也可以學冰球,裡奧沒有回答。雷米問,你為什麼不同意;裡奧說,我可什麼都沒說。雷米又問,那你為什麼什麼都不說;裡奧回答,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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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眼前的天氣随意地摘取理由,或者将兩個人的關系歸置于語言的虛無,這就是裡奧對抗閑言碎語的方式,即以很明顯的冷暴力遠遠地推開雷米。

德霍特為此設計了一場可能是2022年最漂亮的戲。

裡奧和雷米原本同床共寝,經曆過同學的非議後,裡奧挪到地鋪。早晨醒來,裡奧發現雷米也尾随自己睡到地鋪上。他倆由此熱情地打鬧起來。漸漸地,一道邊界忽然閃過,兩人的嬉鬧在糾纏的肢體間轉為鬥毆,這導緻雷米借口胃痛而流淚,也悄然埋下他自殺的引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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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嬉鬧到鬥毆

這場戲值得細品:一方面,世俗偏見通過裡奧的心路,順藤蔓延至兩人的私密空間,并對此空間進行撕裂;另一方面,從嬉鬧到互毆,影片沒有劃出明顯界限,這發生得如此自然,證明身體對情感而言,是非常敏感的存在。

作為一部時長105分鐘的電影,在大約45分鐘處,雷米突然離世。對觀衆們而言,這無疑是一個驚吓點:如果德霍特沒有選擇像南尼·莫萊蒂導演的《兒子的房間》那樣,從一開始就亮出死亡,好讓影片處于緬懷的基調中,那麼《親密》将如何平衡雷米死亡前後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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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尼·莫萊蒂《兒子的房間》

德霍特的處理不僅出乎意料,而且合情合理:雷米的死亡并未使裡奧的對抗消失,所以他沒有狗血地立即卸下心防,投入對雷米之死的懊悔與痛哭當中,而是懷着緊張與謹慎,在靠近雷米之死的過程中,又将自己推開。

比如他飛奔向雷米的家,卻隻在窗外看那扇被雷米父母撞開的浴室門(雷米就是在浴室自殺);又如他參加雷米葬禮,卻規避和雷米父母的任何接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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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德霍特再次設計了一個非常出色的情節。

雷米熱愛雙簧管演奏,他死後,裡奧去欣賞一場演奏會。裡奧請求母親将車開快一點,因為他不想遲到。在演奏會上,裡奧久久凝視着雷米的母親。

裡奧不想遲到,是不想在入場時引起雷米母親的注意。而在演奏會現場,德霍特讓攝影機鏡頭從裡奧眼神的方向,不斷推近雷米母親,從而在情節設計和鏡頭運動的共同作用下,将裡奧靠近又遠離的對抗張力,表達得絲絲入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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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電影《女孩》中,德霍特導演就已經呈現出紮實得驚人的鏡頭語言,《親密》則進一步提升了攝影的難度。

無論是那些裡奧、雷米在花田中追逐的長鏡頭,還是裡奧坐在秘密基地的光影之中,抑或雷米的母親在夜色中痛苦漫步……電影《親密》都在充滿設計感的同時抹去了刻意的痕迹,從而将電影的攝影之美,統一到德霍特的生活流叙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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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鏡頭,是在雷米死後,裡奧自雷米家離開的畫面。

裡奧獨自行走在深濃的夜色中,遠處隻有一點紅色燈光,畫面相當黑暗,但裡奧眼中的淚光卻非常清晰。這是技術和情緒的雙重捕捉。将畫面推出銀幕,還原為拍攝,可以想見飾演裡奧的演員伊登·丹布林,必須小心地配合攝影和燈光團隊,而攝影和燈光也必須精細地尾随丹布林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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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此,還有那些裡奧一家打理花田的農耕畫面。

相比電影《隐入塵煙》中如米勒油畫般構圖的勞作場景,或者柏林金熊影片《阿爾卡拉斯》中被現代化資本不斷沖擊的果園景象,影片《親密》中的泥土始終處于花和犁的翻動中,更濕潤也更有力。同時,也能從泥土中找到裡奧比雷米更堅強的原因,裡奧的心智源自大地,雷米的心智則源自管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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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親密》中偶有哲思對白,比如“保持堅強,并不代表要克制淚水”、“難過和生氣本身就是很接近的”,但這不代表影片試圖拔高内涵境界。《親密》就是一部單純的悲劇性電影。

德霍特的設計非常殘酷。

雷米死後,他的父母有一次到裡奧家用餐。裡奧的母親談起自己的大兒子,也就是裡奧哥哥的學業。這時,雷米的父母再也繃不住了,當即流淚啜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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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米是獨子,死了。裡奧家是兄弟兩個,都活着,還有學業可讨論。這張餐桌可謂是完全失衡的,幸福的過于幸福,凄清的過于凄清,也正是這種失衡,使《親密》的重量驚人。

影片結尾,裡奧終于鼓起勇氣向雷米母親承認,是自己的疏遠導緻雷米死亡(裡奧在這裡見到雷米母親時,身為産房護士的對方懷裡正抱着一個新生兒,德霍特的殘酷又可見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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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米母親送裡奧回家的過程中,讓裡奧下車。

裡奧走進樹林中,雷米母親追過去,裡奧手持木棍。乍看,這或許是一個難以理解的情景;細思,原來裡奧擔心雷米的母親會複仇,所以才不得以準備用木棍自衛。

這一根木棍,瞬間讓裡奧回到他自己的年齡上,也讓觀衆們意識到,人的一切行為、一切靠近、一切推拒、一切對抗,都建立在年齡之上。不同年齡的人,對悲傷有不同的處理法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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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裡奧這個人物的合理性,終于被德霍特的最後一片拼圖構建完成。

從《女孩》到《親密》,不得不說,盧卡斯·德霍特是一位才華出衆,并對情感的理解擁有恐怖天分的年輕導演。如果能在格局和深度上再做拓展,說不定下一次他就能問鼎戛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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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縣豪;公号| 看電影看到死

編輯| 騎屋頂少年;轉載請注明出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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