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塑料者(plastic-eater)會夢見蕾雅薩杜嗎?

在筆者看來,柯南伯格對身體暴力的展現,絕非是以重口味cult鏡頭來刺激感官,而是根植于其電影哲學的語言實踐。

科幻所需要的是超越人類中心主義,以一種未來的視野來想象。科幻一定是哲學的,是政治學的,是倫理學的。正如紅五月那句脍炙人口的宣言,“讓想象力奪權”,科幻的終極目的應當是賦予想象力最高的地位,讓想象力統攝萬物。從這樣的角度來講,《索拉裡斯》或《太空漫遊》等經典就不再吸引人,因為他們最終都回到了某種存在主義的起源學,都還在圍繞着人道主義打轉。筆者此語絕非輕視經典科幻,而是旨在指出,能超脫出人類中心主義之桎梏的不易:其要求空前的想象力,與極勇猛的激進性。

而柯南伯格對痛感的哲學化處理正體現了這樣的想象力與激進性。

器官是本片一大母題,這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德勒茲“無器官的身體”(corps sans organes)。在德勒茲處,身體一定是處在永恒的生成性與流動性中的,這在電影中便反應為行為藝術家雨果莫騰森自身器官的生長。于是,本片無疑是對德勒茲等現代身體理論的一種注腳。雨果莫騰森自我器官的生長是anarchy式的自由,而政府部門登記器官則代表着符号體系的暴力介入。

對器官遺傳性自我進化的抵制是根植于集體無意識中的,其基底與當今身份政治所面臨的困境别無二緻:當一種全新形态的生活出現在熹微的晨光中時,左翼因希望而奮力地擁抱,右翼因恐懼而選擇後退。社會撕裂似乎由此産生了,保守警察與激進食塑料者的沖突似乎不可避免。然而,一場順理成章蕩氣回腸的大戰并未爆發,柯南伯格把大叙事懸置了,他的視野最終還是回到了雨果莫騰森個人上,在那裡,一個比戰争更重要的事件正在進行着。

當雨果莫騰森被食塑料者問及其激進性時,是一個神啟式的瞬間,就好像左翼青年初次聽到搖滾,或是煤礦工人初次理解馬列。那一瞬間他意識到舊的規則是反動且可憎的,身體革命是必要的。于是,我們看到了這樣的變化過程:從最開始對蕾雅薩杜面部切割的拒斥,到最後把自己的身體改造為食塑料者。這是21世紀的啟蒙運動:之前啟蒙了自由,現在需要啟蒙身體。

最後,雨果莫騰森成功地創造了無器官的身體:掙脫權力,走向自由。

割裂皮膚使得内髒直接暴露在空氣中,是試圖打開身體的第一步,是後人類向世界接近的首次嘗試。在那之前,人類隻能通過old sex來刺激大腦,建立鍊接。而割開身體後,新的性經驗産生了,它不再是肉體的抽插,而是互相承受打開自己的痛苦。無疑柯南伯格的new sex是一樁隐喻,它以“痛感”作為喻體,是一種身體經驗的共享。這樣的共享不同于物質交換,是一種全新的,生成性的,不同于old sex中依據性别不同而插入與被插入的平等體驗。

借由這個隐喻,柯南伯格發表了自己的性宣言:如今的hyper-sexual社會已病入膏肓,全世界的性少數群體聯合起來,我們需要創造全新的性經驗,我們需要向全世界展示身體先于一切的激進姿态。這樣的性經驗不一定是對身體的剖裂,但一定是由快感向痛感的轉移。由此,old sex被降格為生育程序,而new sex成為新的形而上鍊接。如此,柯南伯格便合法化了這樣一種全新的使用身體的方式,并結構起來了全新的性别權力關系,探索了解放的新道路。

于是,身心二元的關系被颠倒了,精神不再受困于肉體,而是囚禁肉體的暴君。我們要把身體從“我思”(cogito)的暴政中解放。這樣的激進姿态可以被視作笛卡爾-尼采-福柯哲學脈絡的回響。當福柯奮力喊出“權力作用于肉體”時,對身體的解放運動也開始了。從此,後人類所需克服的不再是痛苦,而是阻隔。

行文至此,辨析《钛》與本作的關系已在弦上。《钛》所關注的是個人的身體經驗,其痛感是私人的,是絕對龐雜但個人化的,是痛感的生物層面。并且,其痛感所伴随的是生育的過程與隐藏性征的嘗試,這樣的痛感夾雜了太多的冗餘,以至于其難以提純,難以把握。而《未來罪行》所關注的痛感始終是公共的,是可被欣賞,可被交流的,是痛感的政治與倫理層面。一言以蔽之,《钛》是把痛感作為目的,《未來罪行》是把痛感作為方法。

結尾一場戲定格住莫騰森流淚的面龐,筆者上一次看見如此洶湧而猛烈的愛,還是在聖女貞德受難記。

聖女貞德要保衛上帝,保衛上帝之國;而柯南伯格要保衛身體,保衛性經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