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逆向的拳擊:拳擊手與經紀人

毫無疑問,《百萬美元寶貝》是一部反套路片,一般的商業片裡,主角會由一開始的名不見經傳,到小有名氣,再到經受打擊之後迷失消沉,最終重新振作獲得成功。但這部電影打破了商業片的傳統套路,在迎來一個劇情小高潮又急轉直下之後,再沒有新的轉折點。其實,從整部電影一直使用或藍或綠的色調也能看出,它不會像一般商業片一樣有個完美的結局。

電影以弗蘭基手下拳擊手威利一場正處于轉折點的拳擊比賽開篇,然後引入畫外音,此後畫外音便一直穿插在電影的主劇情中。但與很多有畫外音的電影不同,講述畫外音的斯科雷普也是電影的主要角色之一──曾經的拳擊手,弗蘭基曾經是他的傷口護理師,如今他在弗蘭基的拳擊館中打下手。如此安排,不僅是為了更方便展現鏡頭語言難以展現的東西,也能夠有效減輕由于畫外音給觀衆造成一種隻是在看一個故事的感覺,從而更有沉浸式的體驗感。

作為一部以拳擊為主題的電影,片中的三位主要角色可以對應到兩個身份:麥琪和斯科雷普都是拳擊手,弗蘭基是經紀人。威利那場比賽末尾,麥琪從暗處走向亮處,但她的臉仍有一部分處于暗處。她與弗蘭基在走廊中的對話也是如此,在頭頂一排固定的燈光之下,二人的臉忽明忽暗,仿佛一切都處于不确定之中。

斯科雷普在畫外音中重複了數次“拳擊中的每樣東西都是逆向的”,表面上是在說拳擊動作的特點,實際也對應了拳擊手與經紀人之間的關系。弗蘭基認為,拳擊手最重要的就是永遠保護好自己,因此他沒有讓威利在兩年前就去參加冠軍賽,也拒絕了麥琪連續勝出12場之後對戰以手段惡毒而出名的Billie的比賽邀請。

而拳擊手的特性卻與經紀人的此種觀點相矛盾,麥琪在一段時間的訓練之後便開始問弗蘭基她可不可以去參加比賽,在四回合比賽連勝之後又向弗蘭基表示她已經能夠去參加六回合比賽,在剛升為次中量級選手後就想去參加對戰英國人的冠軍賽,以上種種都表示,即便麥琪會聽弗蘭基的話,但作為一名拳擊手,她仿佛天生就不愛求穩,她愛挑戰,愛拳擊台上的肉體相搏,愛赢得比賽之後觀衆為她發出的歡呼聲,她要靠自己的拳頭打出一片天地,對她而言,保護好自己沒有挑戰強者和赢得比賽重要,又或者說,隻要站在拳擊台上,她血液中沸騰的拳擊手好戰的特點會讓她暫時忘記需要好好保護自己。

在斯科雷普身上也展現了拳擊手的這種特性。他帶麥琪去見另一個經紀人Micky,告訴麥琪如果她想要赢得冠軍,弗蘭基不是一個好的選擇,因為他過于穩妥,而穩妥的代價就是可能會讓拳擊手錯失一些機會。斯科雷普自己也是如此,弗蘭基一生都希望收回斯科雷普的第109場比賽,但他卻想參加第110場,即便第109場比賽讓他瞎了一隻眼。

看過這部電影的人不會認為弗蘭基不是一個好經紀人,尤其看到麥琪參加第一場比賽時,斯科雷普告訴前去觀看的弗蘭基,經紀人Sally讓第一次參賽的麥琪和一個拿過11場連勝的拳手對戰,隻是為了讓Sally手底下另一個拳手和對方經紀人手底下的冠軍拳手打比賽的機會,他不在乎麥琪是否能赢,是否被痛揍,甚至就是想讓她輸。

拳擊手所想的是在拳擊台上将對手打敗,為此他們需要拿自己的身體甚至生命去冒險,而像弗蘭基這樣的經紀人所想的,是拳手需要保護自己,不用因為一場比賽押上全部,讓自己的職業生涯過早結束。拳擊手和經紀人的想法如此矛盾,但這種矛盾恰恰造就了兩類人之間的相輔相成。拳手需要經紀人的策略,以幫助他們有更大的把握拿下冠軍,而經紀人需要拳手的配合,以讓他們有更多空間去安排。這兩種不同的方向如果要找到一個能發揮最大作用的平衡點,需要拳手和經紀人對彼此毫無保留的付出與信任。這也正是麥琪與弗蘭基在影片中所展現的。

02 缺失與重構:父親、女兒

除了拳擊之外,電影還有另一條線──弗蘭基和麥琪的家庭。電影開場不久便是弗蘭基為自己的女兒禱告的場景,但除了提到名字外,他的女兒從始至終都沒有在電影中露面,他寫給女兒的信一直被退回,弗蘭基一直獨自生活。片尾斯科雷普在給弗蘭基女兒的信中寫道:他希望消失的弗蘭基是去找你了,去再次請求你的原諒。由此推測,可能是弗蘭基的女兒因為不滿父親而離去了,電影沒有告訴觀衆弗蘭基和女兒之間有什麼矛盾,可能是因為女兒無法接受父親一直投入大量精力在經營拳館和訓練拳手上,忽略了家人,而拳館也幾乎一直在虧損。當然,導演伊斯特伍德沒有交代弗蘭基與女兒的矛盾所在,一方面是因為電影篇幅問題,如果再加上這一層,本就有兩個小時的電影可能會顯得有些冗長,另一方面就是因為故意的留白在電影中是必要的,觀衆會在對應的情節中思考留白的内容,也會讓電影更能影射現實,原因是多樣的,但現實中肯定存在父母與孩子因為矛盾而不再一起生活甚至聯系的相似結果。

和弗蘭基相反,電影花相對較長的篇幅展現了麥琪的家庭,除了死去的父親之外,她的家人多次在片中出現,麥琪與家人之間的關系也是有裂痕的,但直到一家人來到病房,讓她用牙咬着筆在轉移财産的協議上簽字之前,她始終未與家人徹底斷聯。即便在帶弗蘭基去吃曾經和父親一起吃過的檸檬派的路上,麥琪已經意識到除了弗蘭基之外沒有任何人在意她,之後她卻還是一直在病房的窗前等待說要來探望自己的母親。就像弗蘭基一直寫信給女兒、去教堂做彌撒一樣,他們都認識到已經不可能,但内心深處依舊渴望來自血親的愛。

這種家庭之愛的缺失與弗蘭基和麥琪之間超出拳手與經紀人之間的感情形成強烈對比,比起血親,他們之間反倒更像真正的家人。就像那晚在車上,二人的臉在光下若隐若現,其實也對應了來自原生家庭之愛缺失的同時,又有産生于二人之間親情的重構。

片中四次出現弗蘭基去教堂的場景,前兩次有關他和女兒:他問牧師三位一體是什麼意思,聖靈是什麼,耶稣又是什麼。神父對他非常厭惡,稱他是異教徒,他甚至弄不懂基督教和天主教的區别,問天主教神父有關基督教聖靈的問題。但弗蘭基每周都會去教堂做彌撒,也為自己的女兒禱告,這兩種極為矛盾的行為出現在一個人身上,能讓人感受到弗蘭基内心的掙紮,毫無疑問他不信仰宗教,但他需要一個出口去釋放他内心的愧疚以及對女兒深沉的情感,他像多數人一樣選擇尋求上帝幫助,但同時他知道,上帝沒法救贖他。後兩次有關他和麥琪:第一次隻給了一個一閃而過的鏡頭,弗蘭基在垂頭坐在空無一人的教堂内,第二次是他和牧師的對話,面對麥琪的請求弗蘭基痛苦不堪,他問牧師應該如何做,牧師告訴他,把麥琪交給上帝。弗蘭基回道:她沒有求上帝幫忙,她求我幫忙。顯然,在弗蘭基最無助的時候,他即便去尋求了上帝這個出口,但他内心依舊無法相信上帝,他清楚麥琪需要什麼,至少比上帝清楚。

03 成就與失去:交融、抉擇

電影用反常結尾展現了弗蘭基與麥琪各自身上兩種身份的交融。麥琪作為拳手,她已經為打了自己最後也是最精彩的一場比賽,她希望自己能夠停留在掌聲與歡呼聲最盛的時候;作為女兒,她已經成為了弗蘭基的負累,弗蘭基用自己所有的時間照顧她,而她甚至不如與弗蘭基失聯的女兒,綁住弗蘭基讓他無法再做自己熱愛的事業。弗蘭基作為經紀人,他知道一個拳手終身隻能躺在床上是多麼痛苦;作為父親,他又想把麥琪留在自己身邊。又一個矛盾點分别在二人身上展現,但弗蘭基必須做出選擇。而最後,支持他的不是上帝,而是斯科雷普,既以一個拳手的身份,也以一個朋友的身份。

弗蘭基成就了一個拳手,但同時他失去了一個女兒。就像逆向的拳擊一樣,有時打出一記重拳最好的方法是後退一步,有時為了讓對方露出破綻必須先挨幾拳。事事無法皆圓滿,甚至對弗蘭基來說,他失去的才是更為重要的。電影末尾Danger回來了,熱愛拳擊的人永遠不缺,一個冠軍被打敗意味着新冠軍的誕生,但弗蘭基與麥琪之間以彼此為支點的親情,是獨一無二且不會再有的。

04 伊斯特伍德電影中的親情展現

伊斯特伍德在前期的演員生涯中出演的電影大多是西部片,他扮演的西部牛仔深入人心,在轉行導演兼演員後,除了西部片,他開始探索更多可能,自《不可饒恕》之後,他先後導演了《完美的世界》、《廊橋遺夢》、《神秘河》、《百萬美元寶貝》、《老爺車》等不同于以往風格的作品,發掘多方面和多層次的情感呈現。其中《完美的世界》、《老爺車》和《百萬美元寶貝》一樣,都體現了伊斯特伍德對親情的理解。三部電影中,主角來自原生家庭的親情都有缺失,他們從沒有血緣關系的人之處體驗到了原本應該來自親人的關懷。或許這與他自己的經曆有關,但更多地讓我們看到了不同于傳統觀念對家庭理解的視角,也對應了現在對來自原生家庭傷害對人的影響的讨論。而電影的表現手法往往有更加強烈的對比性,在現實中,也許有些人缺失的來自原生家庭的親情會在他人之處得到彌補,也許不會,而成為永遠的傷痕與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