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是這篇長文:《元電影與電影的邊界》中的一部分。

元電影常常是帶有鮮明的作者标簽的,但是在某些真正深刻的作品當中又是反作者的。這裡的反作者既指反對由巴贊、特呂弗等人提出的電影作者論,又指反對創作者本人。創作者在進行元電影創作時,也是在對創作者的主體性進行反思。

作者已死

費裡尼的《八部半》是影史罕見的一部徹頭徹尾的元電影。在影片中,費裡尼化身馬斯楚安尼飾演的導演圭多,在前一部作品獲得巨大成功之後,在創作一部新的電影時遭遇了創作瓶頸,出現了一系列裹挾着記憶和夢境的幻覺。圭多的境遇和當時拍攝《八部半》時的費裡尼如出一轍,前作《甜蜜的生活》的成功讓籌備下一部作品的費裡尼備受壓力,來自制片人的催促外加家庭生活中與妻子的不和讓費裡尼無比焦慮,他将這一切經過藝術加工後,拍成了這部電影。這是費裡尼的第九部電影,但更是關于如何制作第九部電影的電影,因此命名為八部半。

關于影片中的導演圭多到底在制作什麼樣一部電影,一個說法是,費裡尼當時原計劃是制作一部名叫《馬斯托納的旅行》的科幻片。這與片中圭多的描述基本相符。更加支持這一觀點的是片中那座大得誇張的火箭發射台,我們有理由相信費裡尼是真的本想拍一部科幻電影,隻不過後來計劃流産,費裡尼順勢把它拍進《八部半》裡,成為一個足具視覺震撼但幾無實際意義的裝置。

然而,圭多給電影試鏡女演員的情節似乎說明圭多在拍的根本不是什麼科幻大片,至少是他在瞞着制片人鼓搗着一些别的玩意。圭多讓一個女演員試鏡”妻子“的角色,”妻子“是一個失敗的沒有鬥志的女人,她明知道丈夫出軌,但是并不想與丈夫決裂,隻是低微地期待丈夫對自己坦誠相待。這幾乎是費裡尼的下一部作品《朱麗葉與魔鬼》的劇情,這是一部費裡尼自傳式的作品,出演女主角朱麗葉塔的正是費裡尼的妻子朱麗葉塔本人。因此事情有可能這樣:費裡尼受制片人的壓力所迫,答應拍攝科幻片《馬斯托納的旅行》,但是剛把景觀搭好就已經心猿意馬,或者遇到婚姻難題,開始想着去拍《朱麗葉與魔鬼》,最後終于把自己這些在這期間的偷情、幻想、意淫、家庭矛盾等等全部拍出來就成了這部《八部半》。

考慮到《八部半》和《朱麗葉與魔鬼》中的選角和情節,《八部半》中演員試鏡的這一段的互文性十分複雜。首先是試鏡”妻子“一角的女演員,被要求帶上和圭多妻子一模一樣的眼鏡,明顯是暗示圭多與妻子不和。而另一位試鏡的女演員則是片中圭多的情婦,圭多的妻子知道兩人的偷情行為,但是沒有明說,這也對應着試鏡片段中女演員的台詞和《朱麗葉與魔鬼》的情節。這一層互文是圭多的生活和圭多的電影的互文。但是别忘了,馬斯楚安尼飾演的圭多是導演費裡尼的化身,《朱麗葉與魔鬼》的女主角正是導演本人的妻子朱麗葉塔·馬西納。《八部半》中導演圭多在幻想中看到自己的妻子和情婦和解,兩人開心地跳起舞來,而情婦的飾演者桑德拉·米洛在《朱麗葉與魔鬼》中扮演一位風情萬種的女鄰居,帶着導演的真老婆朱麗葉塔在自己家開淫趴。直到《八部半》上映的56年後,情婦的飾演者桑德拉·米洛,公開在電視節目中公布了自己與費裡尼長達17年的秘密戀情。導演費裡尼的生活、電影中的導演圭多的生活、圭多的電影中人物的生活,三者交織在一起,其間的元電影性是如此的強烈又隐蔽,以至于56年後才被看到其全貌。(參見閱讀原文鍊接中的視頻片段《八部半:試鏡》)

今天的觀衆比當年坐在電影院中觀看《八部半》的觀衆了解到了更多電影之外的绯聞,對電影内容産生了前人不可能及的理解。這讓人不禁想起羅蘭巴特著名的”作者已死“的論斷。羅蘭巴特指出,任何符号的意義都是來自于符号體系内各符号的相互指涉,因此現代符号體系下的文本的意義不再是僅僅取決于作者,而是通過與其他文本的編織來重新獲得自己的意義。作者已死,而觀衆獲得了無限的闡釋的自由,這種文本的互指也正是元電影帶來的可能性。

創作者的自我救贖

導演和自己片中的女演員的婚姻或者暧昧關系在影史上并不少見,但是對于元電影創作者來說這個概率大大增加,僅僅前文提到的導演,就有費裡尼與朱麗葉塔·馬西納(後者出演過他的《白酋長》、《大路》、《卡比利亞之夜》、《朱麗葉與魔鬼》等,安東尼奧尼與莫妮卡·維蒂(後者出演過他的《奇遇》、《蝕》、《夜》、《紅色沙漠》等),卡拉克斯與朱麗葉·比諾什(後者出演過他的《壞血》和《新橋戀人》)。此外還有拍出過《蔑視》的戈達爾與安娜·卡裡娜(後者出演過他的《女人就是女人》、《狂人皮埃羅》、《法外狂徒》、《随心所欲》、《阿爾法城》等),拍出過《監獄》的伯格曼與麗芙·烏曼(後者出演過他的《假面》、《呼喊與細語》、《秋日奏鳴曲》、《婚姻生活》、《安娜的情欲》、《羞恥》等)。

當然,不是所有人都關心導演的私生活,對于制片人和許多觀衆而言,一部制作精良的科幻大片遠比一部影史上地位崇高但的關于導演内心活動的電影更能愉悅身心、賺取票房。費裡尼在《八部半》中也借片中編劇一角之口嘲諷道:”并不是所有人都關心你那些童年回憶“。但是,導演難道沒有想過要拍更宏大更普世的主題嗎?電影中的圭多在火箭發射台下向妻子的閨蜜吐露心聲,他想要拍一部真實的電影,能給所有人帶來啟發的電影。但是,怎麼拍?圭多沒有思路,也缺少啟發。他希望拍的劇情是一名迷茫的少女在神父的點撥下醒悟,于是他去他求制片人幫他安排見主教,結果主教無非是說一些故弄玄虛的話,要麼就是叫他多去教堂。圭多無數次在幻想中見到自己的缪斯女神克勞迪亞,在他的幻想中總是身着純白,帶有神性。圭多認為唯有請克勞迪亞出演才能拍出自己想拍的這部電影,但是,當電影接近尾聲,克勞迪亞真的來到了圭多身邊,但她卻身着一身純黑,圭多發現她俗套無聊,不過是另一個胭脂俗粉。為了拍出一個能給所有人帶來啟發的電影,圭多需要的并不是某個特定的女性,而是一個fantasy,一個永遠可望不可即的、勾魂的幻想。

對于一個創作者來說,如何拍出有意義的作品的問題,某種程度上也等價于如何活出有意義的人生。用愛情(缪斯女神)和宗教(主教)來啟發自己的創作,又何嘗不是很多人追尋人生意義的道路上經曆過的階段呢?圭多或者是費裡尼掙紮于想要拍出一部驚世的作品,來使自己的人生變得有意義,他最終放棄了這一追求,将視野重回自身,意識到真正有意義的并非是那個不可及的”所有人“,而是與平庸的、創作失意的自己達成和解。因此最終的作品并不會有什麼中心内容,也無法給所有人以啟示,它不指望會改變生活的意義,而隻是複踏了生活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