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電影中的色彩元素

“20世紀30年代, 電影從黑白進入彩色時代, 一開始, 由于科技方面的制約, 電影都是黑白影像為主, 随着技術的發展, 出現了彩色電影, 但是當時電影中的顔色隻是創作者們對現實世界進行簡單的還原, 并沒有注入過多的主觀意圖。随着電影産業的不斷發展, 電影的創作者逐漸意識到電影顔色所蘊含的一些美學價值, 即可以通過有意識地運用特定的顔色、光線等元素來充分地表現電影主題及電影中人物的性格特征。”

經驗表明,由攝影機記錄下來的天然彩色,恰恰事與願違,往往會減弱而不是加強黑白片所能造成的逼真的效果。盡管彩色的技術在更早之前已經出現,但我們知道,在進入“彩色時代”以後,大量的電影仍然在以黑白的形式拍攝與呈現。如好萊塢當時風行的“黑色電影”題材,主角通常遊走在道德黑白兩極的邊緣,保持黑白色的呈現方式有利于光與影的運用,更利于表現角色人性的複雜性,相信即便采用彩色的呈現方式,劇組也會在布景上耗費更多的精力以達到黑白方式同樣的效果。且作為一種不成熟的創作方式,突兀的色彩設計會為影片添加怪異的“美感”,粗糙的配色以及膠片顔色基調帶來的顔色效果的扭曲使得影片與現實相去甚遠。在當時黑白電影已成為人們視覺上習慣的情況下,采用彩色創作也可能會使得影片喪失一部分嚴肅性。

當相關技術發展到色彩能夠自然地出現在電影中時,習慣于創作黑白電影的導演們也開始了他們的彩色電影的嘗試。米開朗基羅·安東尼奧尼的第一部彩色電影《紅色沙漠》便因其出色的色彩設計和運用,被譽為“電影史上第一部具有美學意義的彩色電影”。大緻來說,有名的彩色電影都帶有表現主義味道。《紅色沙漠》中的色彩運用便有這樣的特點,通過刻意設計制造了和現實不同的抽象的觀感。即使是早在彩色電影不存在的年代,後期為膠片上色的行為也體現出電影藝術家們早已意識到色彩可以是電影創作中的一個重要元素。如著名的《戰艦波将金号》中,盡管全片為黑白,但旗幟飄揚的鏡頭中,旗幟便被染上了有着政治意味與反抗精神的紅色。

二、象征與非象征意義

從觀衆的角度,這種觀感一方面是由人類對于顔色的生理反應帶來的。即,在心理方面,色彩是電影的下意識元素。暖色在視覺上有刺激、活潑或者溫馨、暧昧的感覺,而冷色則有冷靜、寂寞、疏遠的感覺。但這也隻是一般經驗下的判斷,在實際觀影過程中,不同配色的空間上或時間上的組合都可以導緻觀衆形成非理性的反應。比如色差較大的色彩組合使用可以使觀衆産生古怪的不适感,而華麗的顔色如金色的大量使用可以營造奢華的氛圍。色彩帶來的此種直觀感受可能與觀衆的文化背景相關,比如中國文化中紅色更添了喜慶的氛圍;但是在觀影中,觀衆會自然地聯系前後的鏡頭,因此合理的設計下,可以達成所需的觀影效果。如下圖(《美國麗人》劇照)中的紅色與性相聯系,即使某些文化背景中紅色被理解為冷靜,在下面的鏡頭中也不會被誤解。這些色彩的設計引起的是觀衆不假思索的自然的反應,作為一種鏡頭語言直白地在視覺上形成刺激。觀衆們在傳統影院中既沒有時間,也沒有精力去思索包括色彩在内的鏡頭語言背後的象征意義,隻在被動接受及感受其非象征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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婁烨曾在《<放大>·試論安東尼奧尼影片色彩的非象征性》中強調了這種非象征意義,而闡述了象征意義的不可知性。盡管象征意義存在,但是由于色彩要通過視覺感知而得到,視知覺的不穩定性和變異因素又造成象征觀念本身的邏輯上的暧昧。但我認為這樣的觀點是受時代局限的。上世紀80年代的觀影方式極為有限;而現在我們觀看電影,尤其是那些遠離工業流水線的藝術作品,是在自己的顯示屏上而非大銀幕。如果有心去注意并思考可能的色彩意象,我們可以以幀為單位來回看、分析、思考影片的“作家”的用意,同時以作品整體的直接觀感(非象征)和特定意象的思考兩個維度看待一部作品。象征意義沒有一個理性的答案,但在創作者的角度有一個主觀的答案;人類作為同一個種族的共同的經驗,保證了觀衆們對于象征意義的理解的交集,是收斂并趨向于這個主觀的答案的。

從已有的大量對于電影中色彩運用的分析中,我們已經可以得到被剖析得非常透徹的如此的答案。如上圖中,浴缸中的玫瑰花瓣的豔麗紅色,顯然象征着男主角内心性的沖動,與紅色經常和性聯系這一點頗為符合。若抛棄這些經驗性的内容,僅憑直覺的話,性幻想的意味也是明顯的。因為男主的性幻想對象的肉體便暧昧地隐藏在紅色花瓣下。非象征的意義在這裡幫助營造了暧昧的氛圍,象征意義在這裡可以被隐藏,是因為與鏡頭中其他的信息發生重合了。如果我們把鏡頭中的女性移開,浴缸中僅剩下暧昧的紅色花瓣——由于這是男主角的夢境,發生一些超現實的事情可以理解——我們仍可以通過紅色的象征意義判斷出男主内心的性沖動。象征意義仍然存在,且其與非象征意義大多相輔相成。

三、《紅色沙漠》中的典型色彩使用

“作為一位具有高度代表性的非理性主義電影導演, 安東尼奧尼在20世紀60年代對人類精神貧困進行了嚴肅的思考。由于當時的人受非理性主義思潮影響, 思想多表現出非理性的傾向, 這些都成為安東尼奧尼創作的影響因素。在影片《紅色沙漠》中, 我們看到女主人公表現出精神的混亂、對現實的焦慮和恐慌以及孤獨的存在感, 都是當時在非理性主義思潮影響下現代人内心世界的真實寫照。安東尼奧尼将鏡頭的真實由外部世界轉入人的内心, 展現人與環境、人與人之間的微妙關系, 完成了對現代人在這個世界所面臨的精神困境的探讨。”

《紅色沙漠》中對于角色内心世界的展示使用了一種外化的方式,利用了鏡頭中人以外的建築結構、距離位置、色彩等元素的鋪設。“安東尼奧尼在外景地上噴灑顔色,借以制造内在、心理的感覺。為了制造現代工業社會醜陋的形象,他将工業廢料、河水污染、沼澤和大塊地區都染成灰色。”花費如此大的人力物力來刻意制造鏡頭的色調,非象征意義的角度來看直接反映了社會在創作者眼中的印象,在視覺刺激階段引起觀衆強烈的不适感;象征意義角度來看,又将女主角的混亂的精神世界物化,與觀衆的不适感形成共鳴。下面選取兩處進行具體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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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中這一片段讓人記憶最為深刻——幾對男女在四壁染紅的狹窄房間内緊湊地有肉體接觸地進行對話,其中不乏大尺度的玩笑。以非象征的角度來單獨看一部分,這段看似是富有激情的;但女主角的緊張情緒在笑容的掩飾下仍然顯露,而且“紅房間”外面的牆壁是灰色的,又好像給觀衆對于某些刺激内容的期待的火焰上澆了一盆冷水。再聯系全片,整部電影的色調是灰蒙蒙一片的,不論是大片工業區還是這間小房屋。盡管紅色對于觀衆有強烈的視覺刺激,再加上角色們暧昧的對話與肢體動作帶來的額外刺激,色彩運用與其他元素完成了協調與相互加強效果,但這樣的意義是帶給觀衆更強的突兀感與精神上的錯亂感。以象征意義的角度來看,紅色在這裡同前面《美國麗人》的鏡頭一樣,象征了性;加以鏡頭中的補充信息,我們可以理解為在這裡,一個狹窄的小木屋内發生了多人的性行為。而灰色的大環境象征了令人焦慮、精神疲乏的工業文明,這樣的社會下,人們以這樣的行為為宣洩的出口,希望找到精神的慰藉,但無濟于事。短暫的怪異的激情過後将紅木闆拆下燃盡更顯空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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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左圖是女主角最後嘗試上船逃離的鏡頭,而上右是女主角幻想中美麗的海島旁看見船隻的鏡頭。兩個鏡頭中都以藍色為主要色調,不同光線條件下左面更暗,而右面更為明亮,這樣的差别區分了現實與幻想。以非象征的角度來看,相比于全篇平淡的灰色和令人緊張的紅色,藍色作為一種舒适觀感的冷色,給人以遼闊、平靜、舒緩的感覺。以象征的角度來看,藍色在此片中是船與海的顔色,象征着逃離的希望,也填補了本該出現的藍天(被一片灰色的煙霧所代替)的空白。在此處兩個角度的分析結果都是給觀衆以正面的“清爽”的印象,是一緻的。

四、《紮布裡斯基角》中的色彩使用

本片中男主角為左翼學生運動的參與者,而女主角在一家公司就職。男主角在反抗警察的鎮壓過程中槍殺了一名警察,而女主角不告而别從工職離開。兩人在逃離的過程中在名為“紮布裡斯基角”的地方相遇并愛上對方。作為一部極“左”傾向的作品,色彩在情緒表達與意象塑造兩個方面繼續發揮着很大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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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左圖的鏡頭中右側美國國旗被染成紅色。在這裡紅色作為色彩在特定标志上出現,直接地引起強烈的視覺刺激,象征了學生群體對于國家的強烈不滿。越戰的時代背景下,美國民衆反對戰争、要求民主的意願十分強烈,大學生則成為了反抗者的主力軍。這裡的紅色,是對于美國國旗的強行塗改,是對國家的強烈不滿與希望親手撥亂反正的強烈意願;片中也提到毛主席的思想和卡爾·馬克思,這樣的紅色也讓人聯想到共産主義,是與美國體制完全相反的“叛逆的”制度。不到3分鐘後,鏡頭中公司高管(即與女主角關系微妙的“束縛”她的上司)身後出現了另一面飄揚的正常的美國國旗,處于藍色天空的背景中,和前面的紅色國旗形成鮮明的對比。通過鏡頭的連接,色彩的對比,不同角色在各自空間下形成了直接的對抗。在電影後面的部分,紅色繼續維持為男主角的“主色調”,盡管他并未身着紅色衣服。而女主角雖然也在逃離,但她保護警察不被男主角殺害等行為表露出她并沒有男主角這樣激進,始終受着社會契約與來自上司的束縛。這種束縛外在化表現為綠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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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主角服飾為綠色,與男主角的主色調紅色具有較大反差。但與紅色重點反映男主角反叛的個性不同,女主角身着的綠色色調更像是對她自身的束縛,是來自公司上司的,來自工作職位的,也是來自社會生存壓力的。上左圖中的視角裡她被建築束縛,原本透明的玻璃(無形的羁絆)在四周綠樹的映照下也顯為綠色。上右圖中女主因男主被殺、回歸原本生活後崩潰,露出了手上戴的綠色戒指。戒指有契約的意味,象征着社會契約的束縛,此處與綠色的意象結合共同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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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對于男主角來說,綠色有着相近的象征意義。上左圖為男主角剛剛殺害警察後坐上公交車逃離的鏡頭。采用了綠色的濾鏡,怪異可怖的氛圍圍繞着角色,直接形成詭異的視覺刺激同時也象征着他慌亂的心境。上右圖前景裡紅色和綠色輪轉,在快速的轉動中交融——兩位主角将要相遇并完成生命的交融。

綠色具有這樣的象征意義是可以理解的。但除去濾鏡的鏡頭具有令人不安的視覺刺激之外,綠色又是怎樣非象征地引起觀衆的不适感的呢?單看這些鏡頭似乎不能有這樣的感覺,而且在《紅色沙漠》中紅色才扮演了這樣的角色,在此片中為何換成了綠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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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色一般會讓我們聯想到植物的生機,因此在觀衆的潛意識中,紅色不是與之對壘的反色,荒蕪的土黃色才是。影片中男女主角就是在紮布裡斯基角這個荒蕪的山上纏綿,享受着遠離束縛的時光,中間甚至穿插着出現了超現實的衆多人在山坡密集地纏綿的場景。這個地方的土黃色是空曠自由的,有了這個認知基礎,綠色在此部電影裡出現時,自然産生束縛的不适的視覺刺激。非象征與象征意義也完成了效果的統一。

五、總結

本文通過對安東尼奧尼《紅色沙漠》《紮布裡斯基角》兩部電影中幾種色彩運用的分析,得出其具有的非象征意義和象征意義在效果上是統一的。不能否認觀衆在接受視覺刺激時并不能分清這兩者各自的效果,而以以視覺刺激為媒介的非象征意義為主;但其背後傳達象征意義的複雜的哲學思維的設計也不可在分析時被忽視,就像每首歌曲背後也總有一段動人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