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 Richard Brody

原影評發表于 The New Yorker

https://www.newyorker.com/culture/the-front-row/oppenheimer-is-ultimately-a-history-channel-movie-with-fancy-editing

看完《奧本海默》走出電影院的時候,我本想稱之為電影長度的維基百科文章。可是,在網上簡單搜索後,我意識到我小瞧了維基百科——或者說高看了這部電影的編劇與導演諾蘭。羅伯特·奧本海默(J. Robert Oppenheimer),這位于二戰期間領導了制造原子彈的曼哈頓計劃的物理學家,一篇關于他的簡單的事實性文章都能夠比諾蘭的劇本提供更多人物複雜度和動人的細節。比起電影本身,更值得說的是電影的基本主題——科學、野心和政治權力混合在一起時産生的諷刺和危險。

諾蘭的這部時長三小時的傳記片改編自凱·伯德(Kai Bird)和馬丁·J.舍溫(Martin J. Sherwin)所著的獲普利策獎傳記《奧本海默傳——“原子彈之父”的美國悲劇》。影片主要處理了奧本海默一生的兩條線索:成就他事業的科研工作,以及戰後美國的反共運動導緻他失敗的左派同情。影片中,我們最初見到的奧本海默【基裡安·墨菲(Cillian Murphy)飾】,是一名在20世紀20年代遊學于歐洲學術重鎮——劍橋、哥廷根、萊頓——的學生,之後他返回了美國并在加州理工學院和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聯合任職。在伯克利,他成為了工會組織者并向西班牙内戰的反法西斯事業捐款。(善款由一個隸屬于共産黨的團體轉交。)他和共産黨員來往密切,其中就包括了他的弟弟弗蘭克和弗蘭克的妻子。盡管他本人并非共産黨員,卻遭到了FBI的嚴密監視。他還邂逅了一位醫學生珍·塔特洛克(Jean Tatlock)【弗洛倫斯·皮尤(Florence Pugh)飾】,她也是一名共産黨員。兩人開啟了一段病态的戀情。

1942年,軍方研制原子彈的負責人格羅夫斯(Leslie Groves)将軍【馬特·達蒙(Matt Damon)飾】委任奧本海默作為項目的首席科學家。奧本海默備受政治成分上的猜忌,但格羅夫斯為他做了擔保。這時奧本海默的科研生活與政治生活産生了碰撞,他證明了自己既精通于這項任務的科研層面,也在管理和政治層面做得十分出色。然而,當“紅色恐慌”(反共主義風潮)興起,他的顯赫地位,他與共産主義者的親近關系以及他戰後做出的阻止核武軍備競賽的努力都讓他成為了頭号批鬥目标。(1954年,他被剝奪了安全許可。)

這部電影選擇了碎片化的結構呈現形式。在詹妮弗·拉梅(Jennifer Lame)娴熟的剪輯下,影片交叉呈現了奧本海默一生的不同時期——崛起,掙紮,跌落,餘殇——持續地将他作為早期左派支持者和後期和平主義者的經曆與麥卡錫時代經受的磨難串接起來。很自然地,我們會以為這樣一種叙事年代上的斷裂會制造出一種人物心理崩解的效果——畢竟諾蘭導過《記憶碎片》——可實際上,這種玩弄時間線的技巧讓《奧本海默》的複雜度大大降低了。執着于不同事件間的聯系意味着事件的局部不再重要,它們隻需要顧全大局地組成一個完整的道德故事即可。諾蘭将他的場景剪碎并像七巧闆一樣拼接在一起,那些不适配的棱角——沖突,微妙之處,甚至微乎其微而恣意的獨特性——都被冷漠地切除,随之一同被剝除的,還有這些經曆的體驗感,不論是主人公的還是觀衆的。剩下的隻是一部如物理題般待解的死氣沉沉的電影。

《奧本海默》故事的關鍵當然在于,物理的抽象概念和戰争的殘酷事實之間,随心所欲的科研工作者和壯志淩雲的項目管理者身份之間,以及個人準則和為數十萬條日本民衆的性命負責的道德重擔之間生發的張力。奧本海默作為一個猶太人,以及左派人士,滿腔熱血地投身于原子彈的研發工作,因為他知道納粹德國早已在這方面遙遙領先,并且認定希特勒将會不假思索地在戰争中使用核武器。可德國在1945年5月投降之時,他接到一則令他震驚的通知:原子彈的研發工作不僅要繼續,還要加速完成。這項任務的進展趨勢導緻了奧本海默人物的道德危機,這場危機決定了影片剩餘部分的進程,以及奧本海默本人餘下人生的進程。很明顯,加入曼哈頓計劃給他留下的滿是悲劇性的妥協——獻身于創造一種威力無可匹敵的武器卻無權決定如何使用它。

電影急于将奧本海默塑造為内心掙紮的“聖人”卻失去了對角色的整體把控。除了立于科學尖端的物理學家以外,奧本海默本人也是一位享有盛譽的唯美主義者,他的舉止魅力四射,引得他的學生們都争相模仿,可是在電影中能讓我們感受到他有那麼一點文化生活的,也僅僅是幾個藝術領域的“報菜名”橋段。所謂的格羅夫斯在奧本海默身上看到的“遠大抱負”沒有任何實據支撐,也沒有提到他準備實施的那項用放射性锶污染德國食品供應的令人不寒而栗的計劃。我們更看不到奧本海默染病孱弱的那一面——在領導曼哈頓計劃期間他飽受肺結核與關節疼痛的折磨。基裡安·墨菲将主人公演繹得像被鬼魅纏身般虛弱而心神不甯,如同一個茫然地吞噬所有沉重壓力和處境折磨的黑洞——我們看不到主角身上散發出的半點能量。這樣的表演将角色抽象化為簡單的分析對象,其負面作用甚至不亞于劇本所帶來的。《奧本海默》就這樣把自己降格為了一部曆史頻道影片。人物豐富的性格和思想層面被抛棄,面臨的道德困境和曆史利害關系被簡化為了一系列彼此關聯的電車難題,曆史背景的深度被舍棄,被拍扁鋪在人物身後并不起眼的綠幕背景上。

即便影片将大量篇幅留給了對奧本海默内心的刻畫,在戲劇性的一幕中,由于諾蘭一個特殊的美學構想,主人公的道德反思也被淡化了。廣島核爆後,奧本海默被帶到曼哈頓計劃的慶功大會上發表演講。他的演說絲毫沒有流露出任何疑慮,但當他站在講台上的時候,諾蘭展示了他的内心想象:鋪天蓋地的毀滅閃光,和将聽衆燒成焦炭的巨焰。以這樣一種無言的方式呈現良知充滿了視覺沖擊力,卻完全無法讓角色真正的道德反思和内心體驗在場,因為僅憑影像——至少是諾蘭此處提供的影像——本身,無法提供在這個恐怖時刻,震撼這樣一顆掙紮心靈的内在思辨。也許,在這樣一部選擇在叙事時蔓延到視覺想象空間的電影,這樣的處理方式可被解讀為一種美學方面的考慮。但很遺憾,在這樣一部對話密集得幾乎要溢出銀幕的電影裡,選擇用無台詞的視覺方法呈現奧本海默的内心世界,明顯是一種電影觀念上的偏見。在《記憶碎片》中,諾蘭對于主人公的想法十分感興趣,他願意讓我們聽到,以一種旁白的形式;在《奧本海默》裡,我們卻不再被允許聽到這樣一個博學多才、善于反思、魅力四射的主角的内心獨白。盡管台詞異常地多,并承擔了大部分情節的推進作用,我們卻幾乎從未聽過奧本海默談及他的内疚——甚至沒有在和他的妻子,基蒂(Kitty)【艾米莉·布朗特(Emily Blunt)飾】的親密對話中。他終于在台詞中表達疑慮的關鍵時刻是在戰後和杜魯門(Harry S. Truman)總統會面:奧本海默坦白,感覺自己的手上沾了無辜民衆的血,杜魯門卻嘲弄着遞給他一張手帕,像對待啼嬰一樣把他打發走了。這場戲本可以更有力量,可惜諾蘭放棄了展現奧本海默對下令使用核武器襲擊廣島和長崎的指揮官的看法。·

在安全委員會的閉門聽證會上,奧本海默在政治履曆和私人生活方面遭到了嚴酷而極具侵犯性的審查,漫長的場景展示像是一場帶有自殘意味的鞭笞。而在其他場景中,迫害他的一位内閣候選人,劉易斯·施特勞斯(Lewis Strauss)【小羅伯特·唐尼(Robert Downey, Jr.)飾】也在參議院委員會的聽證會上面臨屬于自己的極具侵犯性的審問;施特勞斯受審的場景讓我們聯想到馬基雅維利主義式的無道德準則的權術領域,而奧本海默,攜帶着自己對于其他領域天賦的自信,天真地闖入。然而這些理念卻從未在奧本海默的角度得到呈現。這些場景沒有成功地塑造奧本海默的人物或他所處的時代,而更像是為了引發映後讨論,追求一種并非在人物的經曆和思想層面的重要性。

諾蘭創作方法的一大特點——正如在具備作者性的大制作《盜夢空間》和《星際穿越》裡那樣——是将複雜的科學原理轉化為煽情的科幻,再注入令人費解的嚴肅性。最後一步通常是通過時序或視覺手段來實現的,這些手段從對我們熟悉的客觀事實主觀陌生化中獲得了一些深度;可是除去這些“特效”,我們隻能看到以那些通俗劇級别的極其簡單的情感方式構思的人物。《奧本海默》裡,情緒渲染和通俗劇橋段綽綽有餘,但視覺手段就少得多,除了奧本海默對于核爆的幻視以外。而這些所謂的核爆場景的效果還莫名其妙地被削弱了,普普通通的翻滾的火焰代替了原子彈毀滅性的能量釋放。人們很容易便會覺得——當然諾蘭自己也承認了——這樣的影像效果是無法真正呈現這場曆史性災難的真實威力的。在影片很長一部分,諾蘭隻是照本宣科地展示演員的念白,效率頗高卻毫無影像天賦;如果他沒有署名,大家說不定都會在猜測,本片是不是什麼電視劇行活導演導的。

諾蘭對奧本海默生平連點成線式的展示中,最缺少的恰恰是那些離奇卻又日常的細節。比如,諾蘭展示了奧本海默在劍橋上學時,因不善于做實驗而被教授羞辱懲罰後,将劇毒的氰化鉀注射到教授的蘋果裡的場景——當然,最後什麼都沒發生。後來奧本海默在一次閑聊時透露,他因此事被迫接受了精神分析治療。其實,他一度受到刑事指控和開除的威脅,多虧了他那富有的商人父親才被放過。電影裡奧本海默魯莽而危險的沖動行為毫無來由,但現實裡奧本海默的許多行為都表明,他的内心中潛藏着一隻暴戾的猛獸,比如,他曾毆打了一位隻是宣布了自己結婚消息的朋友。電影裡的奧本海默在歐洲學習物理時是一個積極的課堂參與者形象;而現實裡他咄咄逼人的樣子令人厭煩,他的同學們甚至聯合向教授請願将他禁言。他一直都是一個直爽而善于交際的人,在有需要的時候也很善變,比如在總管曼哈頓計劃期間,他在一出戲劇裡演了一名喜劇角色,也常常熱情地組織派對。

從很多角度公正呈現奧本海默的性格根本不需要六個小時的迷你劇橋段:電影節奏緩慢得好像諾蘭要在銀幕上給劇本的重點段落一遍一遍地塗畫強調的下滑線,如果節奏快哪怕一點,都可以囊括更多的内容而無需增加時長。電影中最精彩的片段當屬奧本海默與年老的愛因斯坦(Albert Einstein)【湯姆·康蒂(Tom Conti)飾】的短暫會面,而餘下的部分則缺乏生動而充滿暗示性的細節。這個片段中,奧本海默來到新澤西州普林斯頓的高級研究所擔任所長,而愛因斯坦似乎被流放于此,兩人談論着心中所愧與榮譽名望,獎章之易蝕與光陰之易逝。從情節角度來說,這場戲沒什麼意義,但其中雷電般閃過的處世智慧卻在電影的其他部分無法找到。不幸的是,諾蘭吝啬地把這個場景保留在了最後——如同一張不舍得花出去的紙币,在其他部分的通貨膨脹下已經失去了本來的價值。《奧本海默》犧牲了太多的戲劇張力,以服務于主題表達,服務于諾蘭能夠處理好這種表達的自豪感——換句話講,作為作者的自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