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其實并不知道阿利斯泰爾·麥克勞德在他的海濱小屋裡是什麼樣子。

在加拿大國家電影局投資拍攝的紀錄片《讀懂阿利斯泰爾·麥克勞德》裡,我們隻能看到他大清早穿好襯衫,提上公文包,好像任何一個普通上班族即将邁入任何一個大都市CBD的寫字樓,接下來卻穿過荒野,走向海邊懸崖上一座孤零零的小木屋,神态自若,就好像西西弗斯接受了日複一日推石上山的命運。

阿利斯泰爾·麥克勞德是一個低産得驚人的作家,直到78歲病逝,隻寫了15個短篇小說和一個長篇小說,一共三本書:《海風中失落的血色饋贈》《當鳥兒帶來太陽》《布雷頓角的歎息》。沒了。紀錄片裡,他有一段話讓我印象深刻,大意是作家們常常不得不在孩子和作品之間做出選擇,他很慶幸自己成為少數兩樣兼得的人。對了,在他的人生天平另一邊,是六個孩子和無數個孫輩。

阿利斯泰爾·麥克勞德娶了一個胖乎乎、樂呵呵、一看就擅長家務的太太,可想而知,他不用做太多家務。但是要養那麼大一個家庭,在溫莎大學教授英文和寫作的工作肯定是不敢輕易辭掉的,盡管年輕時的他也曾放縱不羁愛自由,滿世界打工,做過伐木工、煤礦工人和漁夫。

即便是對自己的家庭生活有着再高的滿意度,但人生中依然需要獨處的時光。一年一度回布雷頓角島世代居住的老家消夏,每天一早,阿利斯泰爾·麥克勞德都會穿戴整齊,提上包,獨自穿過荒野,去海濱小屋,一個人呆着。他的作品大多誕生于那裡。

阿利斯泰爾·麥克勞德的海濱小屋,像極了他們加拿大另一個作家艾麗絲·門羅的廚房。衆所周知,這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同時還是一個家庭婦女,總有很多個孩子、孫子要照顧,隻能在孩子們上學之後,做家務的間隙,見縫插針開始寫作。身邊有那麼多的雜務、瑣事、喧嚷,隻能逼着自己寫快一點,再快一點,大概正因為此,門羅和麥克勞德更傾向于短平快的創作——短篇小說。

他們這種獨處的性質,和下了班在停車場放空的上班族還是有很大區别,後者是消極的逃避,而作家們無疑是主動在家庭生活和創造性的精神生活之間尋求一個平衡。

古印度傳說中,悉達多給甫出生的兒子取名為羅睺羅,意思是系縛、束縛,他認為這個孩子會把他禁锢在家庭生活中,對于有的人來說,精神生活高于一切,首先要擺脫家庭生活的羁絆,然後才能專注于精神領域的探尋求索。可阿利斯泰爾·麥克勞德認為:“花一輩子去做自己厭煩的事,比永遠自私地追逐夢想、随心所欲,要勇敢得多。”(《船》)

現代人大抵很難做到僧侶那般決絕,對人世和人情各自都有諸般眷戀。我們需要走路,就像鳥需要飛一樣。我們需要他人的陪伴。我們需要美。我們需要接觸大自然,也需要不被社會排斥、孤立。

阿利斯泰爾·麥克勞德的海濱小屋高高地立在那裡,位于家庭生活和個體精神生活之間、群居和獨處之間、束縛與自由之間、出世和入世之間、可能與不可能之間。他可以從容地穿行,如他筆下那些了不起的人物,擁有直面生活和死亡的力量。

阿利斯泰爾·麥克勞德說:沒有人說過人活着是容易的事情。但既然我們都得活着,願大家都能像阿利斯泰爾·麥克勞德一樣幸運,找到獨屬于自己的海濱小屋,确保自己可以随時從鐵闆一塊的生活裡抽離,上來透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