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蝕》,一整天過去了都還一直陷在情緒裡面,不知道怎麼去表達(贊美)這部偉大的電影作品,完全沒想到第一次邂逅安東尼奧尼導演的作品就被俘獲,像極了一場隐而奢的意外。
不同于我喜愛的法國著名喜劇導演雅克·塔蒂的鬼才式冷幽默風格,安東尼奧尼導演更像一個遊離在城市裡的裡面的“探測機器”,角度獨特,取景絕對工整,人物與人物之間疏離又缥缈,欲說還休,極緻詩意,最後卻通通回歸陌生與虛無。
就像《存在主義心理治療》裡寫的「意大利電影導演安東尼奧尼是描寫陌生感的大師。他的許多電影(例如《蝕》)會以全然清晰的方式觀察事物,并帶着一種冷酷的神秘感。事物脫離了其意義,主角隻是飄過事物,沒有行動能力,主角身邊的人物則忙着利用事物而生活。」
不管是,前期房間内的布景、窗外高高聳立的“蘑菇塔”,還是最後一段長達7.8分鐘的空鏡頭、定格于那亮起的路燈,全都是淋漓盡緻的空虛寂寞冷,首尾呼應的恰是那不可言說的物是人非。
而電影裡的愛情,自然就不是普通大衆日常希冀和擁有的那種——固定、長久以及美好。自然也就沒了種種驚心動魄、身心愉悅,沒有甜蜜誓約、白頭偕老。沒有如當代行為藝術祖母之美譽的塞爾維亞行為藝術家瑪瑞娜·阿布拉莫維克與靈魂伴侶Ulay之間的愛恨情仇,沒有張開的弓箭亦也沒有約定分離的長城。
無論是維多利亞與裡卡多的愛情,還是女鄰居與她老公的婚姻,亦或是維多利亞與皮耶羅的邂逅,都是空洞的、疲倦的,迷茫又沮喪。像是在說,這座城市不适合戀愛,人人心裡有堵牆。所有看起來可以順其自然而發生的事兒,在這裡,就變得困難重重。
好比如維多利亞與皮耶羅的相遇就像極了異世界的碰撞,他們彼此既相互吸引又相互戒備,他們屬性不同、頻率不同,哪怕表面再美好,内裡也做不到完全投入,是虛有其表的“假性親密”。
因此,電影裡也有好多維多利亞轉瞬之間的表情變化,也有為數不多卻恰到好處的内心描摹。如面對死亡,維多利亞是悲傷的、無力的。而同為事件經曆者的皮耶羅則是無所謂的、視金錢為第一,時間為迫切的。
在草地上,花灑的水流噴湧而出,維多利亞樂得像個小孩,倆人戲耍之間,轉瞬維多利亞又陷入深深的無力疲軟之态。在皮耶羅藝術館一樣的家裡面,兩個人挑逗着,還未纏綿,面對陌生的環境,不夠坦誠相待的倆人,話語之間也見諸争議,或有意而為之,或本就是内心的對抗與争執,她說,「我們為什麼有這麼多問題,如果兩人要相愛就不該那麼知根知底,不過也許他們本就不該相愛。」
纏綿過後,野外的休憩地上,又是一輪新的争論,結果依然無法繞過關于愛的話題,而看似已經非常熟悉的他們,依然不知道為什麼他們會走到一起,甚至對于近在咫尺之間的倆人,都懷有身處異國他鄉的感覺。
真是諷刺,維多利亞說,「我希望我沒有愛上你,要麼就愛得更深。」但是,他們真的是愛嗎?或許,他們本就不是愛,隻是孤獨罷了。
記得之前上心理課,張海音老師說,「愛是思念、是柔情、關心、是信任、接納,愛一個人要利他,讓他人感到開心。愛是一種依戀的行為。愛是一種探究,愛是一部分自我的消失(融合)。愛情的基礎缺不了激情、承諾和親密感。」
作者雪小禅也說,「愛,更多的時候,是心疼,是包容。是寬厚,是慈悲,是理解和認同,而非索取、糾纏、想要多少回報。愛到深處,是低眉,是心裡的柔軟動人。」
而他們兩個人呢?隻有逢場作戲般的慰藉吧?深深紮根在心裡的,是倦怠與迷惘,是空虛與疏離。沒有深入,沒有理解也沒有接納和責任。所以他們體會到的隻有彼此的孤獨在擴散,小聚之後的寂寥,而不是因為親密而緊密而喜悅而柔軟。
弗洛姆認為愛是一個主動而非被動的過程。他相信,「人隻有超越自己的需要,依照對方的本來面目來了解對方,才能獲得對對方真正的認識。人必須傾聽,必須以共情的方式體驗,也就是說,人需要進入并且熟悉對方的私人世界,進入對方的生命,感受對方的觀念和體驗才能得到愛。」
但維多利亞和皮耶羅時常“話不投機半句多”,兩個人都沒法深入具體地袒露心聲,經常問答的結果就是一句「我不知道」。不管是面對裡卡多還是皮耶羅,遊走在事物之外、孑然獨立的維多利亞都把自己的心深深地包裹着。前後兩個男主用的求愛方式與手段,也是急功近利的“速戰速決”,并不曾發自内心去關懷和理解眼前這位美人的思想和追求。
所以股市的喧嘩與躁動與他們沒多大關系;他人的生命攸關對他們兩個來說也不是什麼特别重大的事情,無論是冷眼旁觀般的追随還是理都不理,都是一種無視。而街頭拐角處,樓梯轉彎處,寒暄、暧昧之後,是瞬間清冷與逼仄入心的哀憫。孤獨席卷而來,作為當事人的他們逃無可逃。因為他們的愛,也是建立在模仿他人的模式上。
可憐的維多利亞,敏感細膩,沒有忠實的擁護者;可憐的皮耶羅,爽朗俊俏,情感過後又跻身事業無所喘息。他們的愛情的遺憾,也變成如《寫出我心》一書裡面的精神病人寫的詩一般∶
「最誠摯的遺憾,像隻白色蝸牛,洗手間滑進客廳索取愛情。
這是沒辦法的事,我們表達最誠摯的遺憾。
感情的書裡,沒有哪個章節是鉛管制造的。
盡管我們常與你親密相處,你卻屬于某條不幸的附注,我們甯可不承納……
洗手間像隻白色蝸牛滑出客廳,随着悲哀一起沖走……」
沒有鉛制的書,親密相處也是不幸的附注。
遺憾、悲哀,疲憊的生命,脆弱的孤獨,如《生命之書》的佩索阿,「疲憊的心震驚的恐懼比孩子的悲傷還令我痛苦。我情感生命的每個毛孔都在傷心,是我的手在轉孩子的衣角,是我的嘴因為哭泣而扭曲,是我的脆弱,我的孤獨……路過的成年人的笑聲,像火柴劃出的火焰,照耀着我敏感細膩的心靈。」
最後,電影裡,大圓水桶裡面的水傾瀉而出,彙聚成蜿蜒小溪。所有的一切歸于平靜,歸于虛無。等待哪天,人們學會了習慣孤獨,能和他人産生真正的互動。等待哪天,人們熟悉了孤獨的味道,屹立不倒,在矛盾和迷茫中征得平和。
像奧利維娅·萊恩說的,「孤獨絕不是一種全然無用的經驗,相反,它能夠讓我們直抵我們珍視和需要的東西的核心。」《蝕》,“情隔萬重山”,相蝕相聚,等我們真的對自己負責,對孤獨、對存在有了徹底深入的了解,等我們整合好了自己,我們也許就不再孤單,我們會愛、也會被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