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鏡王和世界永遠保持着一種暧昧的關系。

暧昧是永遠透過一塊玫瑰色玻璃看世界、看清人,是他不肯摘下來的墨鏡。看得不那麼真切,也不需要那麼真切。

暧昧是永不落地的無腳鳥,永遠在變動中渴望穩定,在穩定中渴望變動,唯一不變的是阿飛知道,這暧昧落定的時候,他就不複存在了。

暧昧是阿寶和汪小姐在和平飯店的跨年夜,他們透過窗戶玻璃看宴會廳裡的熱鬧天地,他幫她輕拍掉貝雷帽上的一點雪。

暧昧是有執念,但永不問“我們現在是什麼關系“。

王家衛可能是世上最懂拍暧昧的人,往小了說是四個字:飲食男女;往大了說便是這部影像化的《繁花》。

“隻講我想講的,不能講的就不講,為難别人的,也不講。“

暧昧感,就是王家衛的不響。

阿寶在劇中說,在黃河路上,隻要說得出個所以然,多貴都有人買單。把看似不相幹的東西講出自己的風格,就是王家衛的”所以然“。

1. 飲食男女,飯桌上的暧昧

《繁花》有三條線,股市生意,飯店買賣,人際交情。股市做襯底,飯店做場景,人物關系填滿其他一切。

上海也是這樣,有風風火火的交易和熱熱鬧鬧的人情,在這裡非要追問真情或假意,就落俗了。在這裡,生活的人與這座剛開始走上現代化步伐的城市一樣,都幾乎快要接近成熟,但又很年輕。

市場的騰飛,股市的起落,交易的熱潮與廚房裡的熱火朝天,時代的脈搏與日常的鏡頭就這樣交織在一起。

王家衛好像特别鐘情于拍吃飯,拍後廚。在《春光乍洩》裡,他就讓金城武做了廚子,給大量的廚房鏡頭,炒菜的火光,忙碌的模樣。在《繁花》中,他讓寶總與汪小姐在廚房吃飯,讓寶總在小弄堂親自下廚。

年糕排骨、幹炒牛河、川沙雞爪等待,每物喻一人,也各有情調。甚至連吵吵嚷嚷的老闆娘們也有自己的大王蛇,張揚跋扈又不失生命力。

2. 鏡頭暧昧、故事暧昧,最後人人都暧昧

有觀衆總結了這部劇,說裡面幾乎全部都是單機位運動鏡頭,沒有任何效率至上的拍法。

我卻記得杜鵑飾演的阿寶初戀雪芝,短短登台又離場時,罕見地有了一個固定鏡頭。那是十年後兩人再相見,阿寶還沒成為寶總,奔赴香港的初戀已經成了遙不可及的異鄉人。

雪芝坐上了車準備走,擡眼望着車外的阿寶,千頭萬緒,一言不發。

鏡頭沒有動,雪芝的神情也沒有動,隻是車子一溜煙地開走了。你會覺得結束的隻是這個場景,他和她的關系永遠也沒有結束。

王家衛拍人物關系就是這樣,永遠暧昧,永不越界,所以永不凋零。隻要過程足夠有趣,就算早就知道了結局,也能吸引人繼續看下去。

越界就是結束的那一刻,就是無腳鳥落地的那一刻。

雪芝的離滬留港,其實也是王家衛本人的寫照。

王家衛出生在上海,哥哥姐姐留在了上海,他去了香港。他說,我很想知道我哥我姐經曆了什麼,所以我拍了《繁花》。

對普通人來說,複原親人的經曆要做的應該是查閱文獻、實地造訪、力圖還原,但王家衛創造了一個獨屬于王家衛的上海空間。

時代大潮的浩浩湯湯,當然也沖散了他和親人,而我們随時都隻能接受命運的這種随機,但是依靠攝影機和叙事,導演依然能創造出一卷影像的真實。因為那個記憶氤氲中的真實,或許才是影像的真實。

相比起其他兩位女性角色,汪小姐的成長更劇烈,也更讓人有“養成感“。唐嫣把一個普通女孩養的有人味兒,有說服力。

劇中還有不少為人稱道的人物關系,除了三個性格各異的女性角色與寶總的關系,每個配角也都非常鮮活,拎出來都足夠各自成章。

人人皆可親密,人人皆可鬧翻,人人又皆可從頭開始,永遠沒有蓋棺定論。菱紅北上時與重新出發的玲子那隔街相望的一眼,有多少心照不宣,一點也不比男女情愛簡單。

3. 要有暧昧,也要有派頭

《繁花》給每個角色留足了派頭。每個人舉手投足,頗有武林道場高手過招的質感。

值得玩味的是,他把大量的市井喧嚣留給了配角,而主角在關鍵的情緒表達上,總是沉默的,他們之間的相互交流也總是剝離了語言的。語言在這裡甚至是很多餘的。

小說原稱“不響”。

寶總不會淋雨去和女人表白,情緒從不大起大落;玲子隻調笑,不會真的耍脾氣;李李遇到任何事情從來沉着,就算是被警察帶走調查的那一晚,遇到寶總的支持也隻是感恩地一瞥,絕不會千恩萬謝;汪小姐從前雖然是有些沉不住氣的,但她心中的原則和正義反而最明确,最不可侵犯。

滬語本身就是帶着一股自持的派頭的。軟糯但堅定,絕不落下風。軟糯用來待人,堅定用來愛己。軟糯是外殼,堅定是自尊。

聽身邊的江浙滬朋友這樣講話,我從前常覺恐怖。明明是很堅定的立場,卻處理得像愛人在講情話一樣,讓人摸不着頭腦,卻也隻能“伸手不打笑臉人“。因此滬上生意顯得圓融通達,赤裸的條件交換也不至于難以下咽,這是一種極緻的中式哲學。從前我覺得這是一條計謀,但現在看來,毋甯說是生活本身的真相。

派頭不是裝,而是對生活本身的熱愛。假如把一切都說開了,不裝了,直來直去,反而失去了很多色彩。

暧昧不是弱者的遊戲。維持永恒的暧昧,需要一顆強大堅定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