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唯說,她隻能躲在妖的畫皮下,在時間的荒原中流浪,長生不死竟似懲罰般,讓她備受孤寂侵蝕和世人對異類的排斥,所以她甯可換心為人,可感愛恨地活一次,短暫也無悔;

與東方的妖對應的,是在西方文學史上凝聚着倫理和科技矛盾的著名“科學怪人”,瑪麗•雪萊19歲寫就的故事,如今到了奧斯卡最佳導演吉爾莫•德爾•托羅手中,【弗蘭肯斯坦】依然悲傷,但比起【水形物語】最終魚人和啞女隐遁塵世外的深水世界、這樣避世的做法,此番陀螺導演更為慈悲,他完成了科學怪人與世俗的和解——

即使他像小唯一樣不會死去、跳脫時間外,但他不再怨恨自己屍骸拼湊、非繁衍所來的怪物身份,也可獲得内心的自洽安詳,走向晨曦清亮、留有希望的真正新生,令人欣慰。

新版【弗蘭肯斯坦】仍是關于野心、孤獨和倫理沖突的故事,但陀螺導演不僅注入了他最招牌的“怪物美學”、呈現幽暗驚悚中帶着華麗和奇幻美感的出色視覺,更為影片注入一絲救贖,仿若映照當下處處都是恨意的世界的鏡子,努力為消除這恨意尋找一條出路。

劇情始于一艘被凍在冰原的孤立大船,船停滞在封凍的冰海上,正如不知如何終結科學怪人的弗蘭肯斯坦•維克多(奧斯卡•伊薩克飾演),和不知如何活下去或死去的科學怪人;

重傷的維克多被救上船,也引來科學怪人的追殺,船員暫時擊退了科學怪人,在休養的一夜,維克多講述了科學怪人誕生的溯源與回憶——

童年被隻顧聲譽、情感冷漠、充滿控制欲的父親嚴苛逼迫學習醫學,目睹母親生産二胎而死,都讓痛苦的維克多開始醞釀駕馭死亡、超越生命的科學創舉;

于是,他公開挑戰生命權威、不顧反對堅持自己創造生命的實驗、在遊走生死間的野心和膽識中沉醉并迷失,也被瀕死而渴望延續生命的金主相中、給予他做這些瘋狂實驗的投資和場地、設備;

果然,一切就緒,閃電在雷雨夜劈下,成為激活殘肢和器官拼裝之怪人的“神迹”,科學怪人真的被創造出來了,他活了,于是維克多也就真的成了創造生命的神,普羅米修斯一般,而科學怪人的造型如同灰色的巨人,也确實很像“異形”的前傳【普羅米修斯】。

但怪人似乎開始擁有自己的意志,卻又隻會說“維克多”這一個詞,加上維克多留意到、他鐘愛卻沒有得到的女人、弟媳伊麗莎白,似乎對怪人有了可溝通的感情交流,于是,他又決定摧毀這個怪人,一把火點燃這颠倒了生死的實驗古堡……

此時,科學怪人重新來到船上,他力大無窮、被彈穿的肉身竟可以如金剛狼那樣自愈,船員們無法阻擋;他要求交出維克多,希望和這位創造他的父親來個了斷,于是,怪人自己講起了下半段的故事——

他被維克多賦予生命,但維克多潛移默化延續了殘酷窒息的父權壓迫,和他自己的父親一樣自大而冷酷,所以怪人沒有在維克多這裡獲得應有的關愛、陪伴和共情,而隻有冰冷的鎖鍊;

大火中,他掙脫了鎖鍊,被水流沖走,蘇醒在森林,目睹了林間一家人的溫馨日常,又獲得了一位失明老人的善意關懷和接納,這讓怪人有了自我意識和情感需求,他從怪人到人,進行了成長蛻變,但狼群對老人的傷害被獵戶們誤解成他造成的,他依然被世俗視為怪物,更可悲的是,他連死也無法死去,他唯有找到維克多,完成痛苦的複仇……

對于科學怪人而言,最殘酷的不是他被推翻倫理地創造出來,而是讓他見識到人間的溫暖美好,卻和白蛇一樣得不到一個被承認的人的身份——瑪麗•雪萊寫完這部作品才19歲,時逢工業革命後的浪漫主義運動時期,科學怪人正是對科學的反思、對啟蒙時代思想的一種辯證回應,核心也在探究,到底何以為人?

陀螺導演在新版【弗蘭肯斯坦】中則嘗試回答這個亘古的哲學議題,借由影片中最觸動人心的兩段——

在維克多把科學怪人鎖在地下室時,弟媳伊麗莎白發現了他,但不問出身,她以溫柔、關懷的姿态接近他,并蹲下和鎖住的科學怪人保持齊平,告訴他自己叫伊麗莎白,讓她感受喉頭的震顫發音,給予他一點做人的感知,這一幕像極了【水形物語】啞女艾莉莎在水池邊和同樣無法言語的魚人耐心地交流溝通,女性的溫情、母性、包容、強大的情感愈合力都彰顯得淋漓盡緻,而也是因為伊麗莎白的直覺、感受到維克多也毀滅科學怪人,從而折返回古堡,救下了重傷的維克多。

如果說,維克多是造出怪人的父親,是創造者,那麼伊麗莎白則是母親的角色,第一個讓怪人感受到人間何為人間、世俗溫暖的人,女性在陀螺導演的作品中,總是這樣偉大的愛的傳遞者和救贖者——不過很可惜,伊麗莎白對維克多和威廉兄弟二人的感情、她的壓抑、她對怪人難以名狀的感情,沒有在影片中得到更清晰的闡釋,是影片的小小遺憾。

另一段,則是科學怪人默默守護着他觀摩的那林間一家人,羨慕人世溫暖,卻又明白異類就像狼一樣會被人類射殺驅離,直到衆人離開小屋過冬、隻剩失明的老爺子一人,他才敢現身,而老人在接納他、安撫他、教他讀書識字,喚醒了他真正的人性,在不斷覺醒的自我意識驅動下,去尋找自己的出身和過往——陀螺導演也借此發出诘問,是否當人類“瞎了雙眼”,處在失明狀态、看不見、不會被眼見的怪異所驚吓,才會接受所謂異類呢?人一旦身體完整,是否就會喪失最初善良、不分身份和階級的人性呢?

當然,【弗蘭肯斯坦】最終在殘酷之中,以維克多的愧疚和道歉,赢得了科學怪人的原諒,重新回到一種釋然的父子關系,在亂世和黑暗中蘊含憐憫、重生和希望——維克多死去,不死的科學怪人則下了船,他推動被封凍的大船、助其入海重新起航,自己則走向旭日初升的遠方,這是“弗蘭肯斯坦”這個IP翻拍數次、不同作品中,最溫暖的鏡頭和結局。

其實很簡單,就是陀螺導演為【弗蘭肯斯坦】賦予了“寬恕”的精神,盡管科學怪人不是人類繁衍,但他依然有思想、意識、情感,他渴望擁有世俗的幸福,也學會了原諒,這已經,就是一個真真正正的人,也讓影片在考究的視覺之下,更多一絲人情味,這源自于陀螺導演的自我和解,他說道:“

對我而言,弗蘭肯斯坦就是我的第二人格,我既是怪物,也是維克多與伊麗莎白——透過這部小說,我理解了身為人子、身為人父的意義,這部作品最終傳達了我的聲音。

我耗費三十年時間,如今實現這個夢想,為此我也彙聚了所有頂尖的技術能力。

這部小說直到今天還在對我們産生影響,現在的世界充斥着虛拟與數字技術,但這個故事卻專注于極緻純粹的領域:

不需要特定對話或地理框架,我們隻需要了解蘊含在其中的『自我和解』的核心即可。

我們必須學會寬恕,接納他人的過錯,接受不完美。

然而,現今我們更傾向聽從資訊而非情感。”

【弗蘭肯斯坦】雖然是直接上線流媒體,但也在北美限定小範圍上映,确實很有大銀幕cinema質感,相信會在頒獎季上有所斬獲,尤其是服飾和美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