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表宗教的牧師并不能給人以救贖,代表法律的戰争法庭不能帶給士兵以公正,代表利益博弈的條件交換也不能帶給公民生還的希望。

真正的有價值的戰争電影一定是反戰争的,而庫布裡克這部1957年的非常早期的作品中,其運用的手法超越了曾經反戰電影的慣例,《光榮之路》提供了一種連貫、令人信服的尖銳和永恒的人際互動視角。這部電影不再隻是聲光的組合,而承載了人性的沉重。

我無法忘記影片尾聲時Dax 上校在軍事法庭上的抗議和憤怒(翻譯自騰訊視頻版本的《光榮之路》):“我第一次羞恥于作為人類的一員(There are times when I am ashamed to be a member of the human race and this is one such occasion)...我根本沒有獲得抗訴的機會......人類最崇高的同情心在今天死亡( I can't believe that the noblest impulse in man, his compassion for another, can be completely dead here. ).....昨天的戰敗不是法國名譽的污點,今天這個法庭才是法蘭西的污點( The attack yesterday morning was no stain on the honor of France, but this court-martial is such a stain)...”

整部電影改編自Humphrey Cobb的同名小說,處處充滿了諷刺。

首先是對戰争的諷刺,正如卡爾·馮·克勞塞維茨(代表作《戰争論》)的名言:“戰争隻是和平政策的延伸” (war is merely an extension of the policies of peace. )這是古今中外一切戰争無法擺脫的哲學論證和邏輯悖反。

其次是對人類社會結構的諷刺,《光榮之路》裡,世界似乎被殘酷地分為領導者和被領導者兩端。軍官們在一座碩大城堡的華麗的房間廳堂内籌謀他們的狡詐與陰毒,而普通法國男人們則必須奔赴戰壕和戰場,宛如和平時期的上班族、打工人去辦公室或工廠一樣。而影片講述的對Ant Hill的攻擊主要是一系列栩栩如生、無情感起伏的炮彈墜落,人們無數次跌落在泥坑裡,又無數次爬起,無數次向前,又無數次猶豫着停下,并非呈現出視死忽如歸、千夫莫開關的豪情——而好似一個可怕的提醒: 戰争的诠釋?簡單而言,就是要殺死很多被領導者的對社會結構的反複确認的行為。影片在殘酷的戰場屠殺和寬敞豪華的宮殿舞會之間塑造了生動的視覺對比,在三名士兵被槍決的鏡頭和兩位将軍在精緻的餐桌上享用早餐的鏡頭切換間留下令人心痛的空隙。

這兩方面的諷刺在本質上又其實是一回事:戰争的開始、進展、結束都與被領導者無關,與他們的生命無關,更與他們的靈魂無關——不過是領導者一次次的“和平政策的延伸“ ,這種延伸,就是《光榮之路》裡被兩位将軍反複強調的 “愛國主義“。一将功成萬骨枯,戰争有55% 的死亡率,但是将軍為了自己的胸前多兩顆星,依然下令出兵。Dax曾反對進攻,which is impossible, 但是将軍卻說:“如果這是不可能的,唯一的證據就是他們躺在戰壕底部的屍體。幸存者顯然是懦夫,因為他們還活着。”

因此,在将軍完全以數學概率替代人的性命而做出對 “possibility"的定義時,活着,變成了懦弱,死亡,才是光榮。對于将軍而言,他覺得,對叛逃的懦夫判處死刑反而是一種鼓舞士氣的行為,而且還要時不時地殺死自己的士兵——“There are few things more fundamentally encouraging and stimulating than seeing someone else die...You see, Colonel, troops are like children. Just as a child wants his father to be firm, troops crave discipline. And one way to maintain discipline is to shoot a man now and then.”

令人心寒。

再談談庫布裡克在本片中的技術手法。

第一,影片中運用了很多長鏡頭,例如從一開始 Dax在壕溝裡視察軍隊,再到後來三名士兵走向行刑柱,給我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塹壕戰的持久性,攻擊的毀滅性,統治階級的僞善,對死亡的恐懼。觀衆們不用說話,隻需要在黑白畫面中跟随攝像機不斷向前,踏上這條不知被何種權力定義的“光榮” 的路。

第二,影片中有前後呼應的關系承接。一開始,将軍去到壕溝,就嘲笑Dax說:“我覺得你是一個刑事辯護律師” (應該在電影的前15分鐘出現過這個對話,我記得),最後,也恰恰是Dax,去為3名完全無辜的士兵在軍事法庭上進行了辯護。按道理說,Dax不應該是辯護人,他是上校、是指揮官,但是他卻主動請求成為辯護人,就像已經按捺不住的憤慨的觀衆,要為受害的被領導者鳴冤。不得不說,Dax這一舉動是高貴、無私的。當最後George将軍 “曉之以利益” 要拔擢Dax 為将軍時,Dax感到詫異,說 “這不是我要的”, 但George 将軍卻納悶——難道你舉報Adolphe将軍下令炮擊自己的士兵,不就是為了自己上位麼?Dax 歎息道:If you don't know the answer, I feel pity for you. 此刻,庫布裡克通過這一段精妙的問答對話,塑造了一個完全沒有理解能力的愚昧、麻木不仁的将軍、領導者。也難怪,這部1957年的影片在法國被禁多年,直到1975年二戰結束30年後才被解封。

再,談談影片的結尾,就是庫布裡克的妻子(Christiane Harlan,後來當然叫Christiane Kubrick哈哈) 所飾演的德國被俘女孩(影片拍攝結束後二人成婚)在士兵營裡唱歌的情節——這一種設置是為了什麼?一開始,這些法國士兵們十分粗魯且輕佻地對女孩評頭論足,後來,随着女孩的德語歌聲悠揚而起,士兵們竟然又撲簌簌落下淚來——落淚後,庫布裡克給的鏡頭特别穩定,把很多士兵的面部表情都捕捉到了。

那麼,肯定有影片觀衆有疑問:法國士兵又聽不懂德語,他們哭什麼?解釋有二,我更傾向于後一種(但其實兩種解釋可以并行不悖,不矛盾)。解釋一,這首德國民謠也曾經在德法兩軍對壘時,在某個夜深人靜的晚上,被思鄉的德國士兵淺吟低唱,聽得多了,不覺感慨起戰争的無情,和兩國士兵作為炮灰的無力挽回的命運。解釋二,哪怕語言不通(這部電影就是英文,同樣二戰題材的卓别林的《大獨裁者》不也是英文麼,美國用自己的語言講好别人的故事,哈哈),但女子傳達的感情是可以跨越語言的,即,Sympathy is an act of imitation, and every act of imitation is an act of becoming, 在聽女子唱歌時——《光榮之路》全片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給過特寫的女性形象(庫布裡克電影中的女性大多時候都被邊緣化的),當觀衆們注視着這個無助的女孩時,每個士兵的對肉欲的想象力都消失了,而對人性中溫情良善的想象力又複蘇了,在經曆了一整天的血腥戰争後,他們想起了他們的妻子、姐妹和女兒,德國女人可以被俘虜,法國女人又何嘗不可以呢?這個女孩不隻是個德國女孩,也是一個女孩,甚至不隻是個女孩,也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一個在一群人中的一個人罷了......當影片中的士兵陷入沉思時,觀影的我們也陷入了沉思。

因此,影片裡,Dax在門外先是聽見了士兵亂糟糟的起哄,後來又看到了他們哭紅的眼,止住了腳步,面對新一輪的作戰指令,Dax說:“讓他們再休息一會兒吧“ (大意是這樣)。因此,人的人性是高貴的,盡管人經常忘記這一點。

最後,我想說,這個觀賞德國女孩唱歌的情節其實是嵌套在整部《光榮之路》裡的,甚至是整部影片的主題的高度濃縮版本。士兵們對女孩的态度,敵意 (因其是德國人)—— 嘲諷 (因感覺其是弱者)—— 同情(落下淚來),這種态度的三個階段之銜接,不就是一場戰争中作戰者的情感變化麼?從幹戈大動、消滅對方,到赢得戰役後的沾沾自喜與急不可耐地準備下一次炫耀武力,再到最後槍與炮、血與淚留下的巨大空洞和創傷,久久不能平靜,竟又開始緬懷起一切的,敵我雙方的逝者,開始對戰争的意義陷入懷疑......

在我眼中,這是我觀看庫布裡克系列的良好的開端(慚愧慚愧),事實上,這部電影之後,庫布裡克才一舉跨入了世界一流導演的行列,就連他本人也曾在接受采訪時說起:"There's a picture that will always be good, years from now. I don't have to wait 50 years to know that; I know it now."

為什麼影片名為 “光榮之路”? 編劇和庫布裡克想傳遞什麼?什麼是光榮?是戰争英雄?還是看破戰争本質後依然奔赴戰争的普通人?還是渴盼得到更多功勳章的将軍?

我想,用《我》的歌詞來回答最合适不過了:“我永遠都愛這樣的我,快樂是,快樂的方式不止一種,最榮幸是,誰都是造物者的光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