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世紀，第三個十年注定不平凡。
月初，國際局勢波詭雲谲。
月末，國内疫情全民恐慌。
——時代偶像科比的轟然去世，更給一種黃金時代戛然而止的悲怆。
一部電影的出現正是時候。
在殘酷中看到溫柔。
在絕望中刨到溫暖。
2019最好華語片之一。
《陽光普照》
A Sun
...好的藝術在某種層面是相通的。
Sir一直這麼認為。
隻不過，各有各的“命”。
把時間拉回到2019年11月23日。
廈門，第32屆中國電影金雞獎的頒獎禮現場。
那天晚上，王小帥導演的《地久天長》斬獲最佳男女主演和最佳編劇，無愧最大赢家。
這部電影用一個平民家庭的悲歡，講述一段社會傷痕的結痂，揭開内地普通家庭的生活苦難至死方休的悲劇本質。
就在一海之隔的台灣，同一時間，第56屆金馬獎，把最佳電影，最佳導演，最佳男演員，和最佳剪輯，也頒給一部電影。
就是《陽光普照》。
作為和《地久天長》互擂的年度最佳。
《陽光普照》在主題上互文，但維度更廣，野心更大。
因為沒有内地劇烈的社會動蕩，聚焦台灣的這個家庭，提供了一個更有代表性的中國傳統家庭的切面。
它想讨論中國式家庭産生悲劇的根源。
它想說：
我們的苦難不止至死方休。
且與生俱來。
01
隻看電影的第一幕，你會以為這是香港古惑仔新傳。
台風夜，大雨瓢潑，一對穿着明黃色雨衣的年輕人一路奔襲。
菜頭和阿和。
一個提着西瓜刀，一個拎着開山刀。
兩人闖進一家大排檔。
.........開山刀揮出，雨衣濺血。
被砍掉的手落入火鍋，微微蜷縮。
...被砍的人，躺在地面，慘叫，抽搐。
他叫黑輪。
一上來就淩厲暴虐。
熱血江湖？
快意恩仇？
注意它的背景音樂。
——此處請給林生祥（作品包括《大佛普拉斯》《有無》）一點掌聲。
配樂溫柔，舒緩，甚至帶着一點點俏皮。
這種刻意間離的反差，一如第一幕的三種顔色。
路燈的明黃。
室内的冷青。
鮮血的大紅。
......用一個黑幫式的開頭，打開一個家庭故事的開篇。
這正是《陽光普照》的兩面性——
兇猛的事故，往往有溫暖的緣由。
陽光普照的日子，也藏着凜冽的刺骨。
02
回到主線。
“砍手事件”重創了阿和。
作為從犯，他被判入獄三年。
但他的家庭似乎毫不在意。
？？？
對，毫不在意。
這是一個典型的中國式家庭。
父親阿文，駕校教練。
母親（片中似乎有意隐去她的名字），化妝師。
哥哥阿豪，成績優秀，正在為了考進第一志願醫學院重新沖刺。
...△ 從左到右，阿和，母親，父親，阿豪
因為哥哥阿豪的“懂事”。
“傳統”的父親眼裡，他就隻有一個兒子。
你有孩子嗎？
一個，明年上醫學院。
...“叛逆”的阿和，不配。
我希望他關到老
關到死
...但。
恰恰這個逆子，讓這個渴望平靜的小康之家一直沸騰。
監獄裡。
阿和因為打架被關禁閉。
...監獄外。
一個叫小玉的少女找上門，她說懷了阿和的孩子。
.........再之後，砍手事件的受害者家屬找上門，要求賠償。
再之後——
……
……
……
（此處有劇透）
一直是家庭眼中驕傲的阿豪，一天夜裡突然跳樓自殺。
...三年後，阿和出獄。
沒過幾年安生的日子，又被“好兄弟”菜頭纏上。
...這就是《陽光普照》的欺騙性——
一場爆裂的兇殺後，平淡、壓抑得讓人乏力。
一個家庭喪子，浪子回頭的平凡故事裡，藏着中國式家庭内在悲劇的重要因子。
03
這場家庭悲劇的核心，叫親情綁架。
親情綁架，百度釋義，即“以親情的名義，對親人進行無限度的索求。”
當然，《陽光普照》裡的親情綁架，絕不可能是兄弟姐妹互相蠶食，父母孩子彼此勒索的樊勝美八點檔。
它隐秘得多。
電影片名。
《陽光普照》。
英文名，《a sun》。
一個太陽。
相同發音，a son。
在朋友，家人，阿豪就是唯一的太陽，也是唯一的兒子。
《陽光普照》不惜筆墨地，用各種細節刻畫他的卓越。
補習班裡。
衆人皆睡我獨醒。
努力吧。
...親子關系中。
父親阿文學期末了才記得給阿豪送學費，但阿豪毫不在意。
獨立吧。
......他長相帥氣。
他學習優秀。
他是朋友口中的補習名人，老師着重培養的對象。
（對了，他也是你們的新老公許光漢）
...但。
這樣零缺點的人，真正存在嗎？
阿豪曾對心儀的人，講過一個故事。
《司馬光砸缸》。
司馬光和小夥伴一起玩捉迷藏。
明明所有“鬼”都找到了，但司馬光就說還少一個，還少一個。
一群人走着走着，遇見一口缸。
小夥伴歡呼：那他一定在裡面。
司馬光舉起石頭，砸向大缸。
哐！
缸裡面果然藏了一個人。
誰？
司馬光自己。
一個藏在陰影裡的小孩。
也是阿豪。
...為什麼也是阿豪。
因為被殷切期望煎熬的他，是他人眼中的太陽。
也是被不停燃燒着的太陽照耀的孤魂。
阿豪留給朋友的遺言。
說。
這世界最公平的是太陽，無論維度高低，每個地方白天與黑夜各占一半。
恰恰他，也是最不被公平對待的一個。
因為他沒資格享受陰影。
可是我沒有
我們沒有水缸
沒有暗處
隻有陽光
24小時從不間斷
明亮溫暖
“陽光普照”
...電影裡一個難以被發現的細節是——
深夜，母親在陽台抽煙。
陽台正對着阿豪的房間。
阿豪補習回來，看見母親，走過去，問，發生了什麼事。
母親掩飾。
阿豪追問，一定有事。
母親說：明天“弟媳”要産檢，我沒空，你爸不肯，誰陪她去？
阿豪：我去吧。
母親：……。
阿豪：沒事，我去吧，快去睡媽。
母親迅速掐滅了香煙。
...所以。
阿豪燦爛的懂事，家人明白。
但這燦爛背後，承受多少遠超想象的幽深，家庭不明白？
會不會是他們不想明白。
.........04
《陽光普照》的殘忍還不止如此。
它照見“親情綁架”裡冷漠的算計。
它還照見這裡面犧牲的功利。
回到另一個孩子。
阿和。
相對高大懂事的阿豪。
阿和瘦小，調皮，成天惹是生非，簡直是兩個極端。
...命運的詭異在于。
這個“不是兒子”的阿和，又成為這個家庭唯一的兒子。
哦。
還有象征意義上的“太陽”。
出獄後，阿和似乎醒悟了。
他用自虐的方式打工。
一天兩班，早晚倒。
這個回頭的浪子，終于成為這個家庭的頂梁柱？
...别忘了這部電影另一個男人。
他們的父親，阿文。
他對阿豪的偏愛，導緻了阿豪自殺。
他對阿和的嫌棄，促進了阿和自毀。
某種意義上。
他才是一切的元兇。
一個細節。
阿和出獄回家，父親不願意和他打招呼。
這時，電視裡播放的是《探索星球》。
...這是一個再明顯不過的隐喻。
在以奉獻論資排輩的中國家庭封閉關系裡，家長，總會被激發出難以抑制的獸性。
野蠻，自大，唯我獨尊。
是這種獸性。
讓父親“幡然醒悟”，選擇了最殘酷的方式表達自己的愛。
把清白送給孩子，把罪過留給自己。
............也是這種獸性。
讓父子“執迷不醒”，一代又一代地在厭棄和證明，逃離與認命中委屈地長大。
可能有人會對父親最後無私的“孤身救子”垂淚。
但Sir忍不住想追問——
這“無私”裡面，何嘗不掩埋一層“自私”。
假如阿和不是他唯一的兒子，他還能那麼奮不顧身麼？
說到底。
我們都在暗室裡成長也承受着。
就像“懂事”的阿和，終将長成他的父親。
下一個阿文。
...05
所以？
《陽光普照》是在對中國式家庭開刀麼？
在Sir看。
是。
也不是。
Sir更認同電影導演鐘孟宏的一席話。
這個片子會讓我不知不覺進到事件的中心，為什麼？
因為我為人父、為人子。我爸老了，我媽已經不在了，我的兩個小孩子18歲、16歲了，片中角色所經曆的，都是我曾經感受到的情感。
我常跟宣傳人員說，他媽的，首映我絕對不會去看，因為我看了一定掉眼淚。那是你不自覺的，你完全被卷進去了，很多很多情感的糾葛。
真情實感是騙不了人的。
這種真情實感來自于，導演看到了中國式家庭悲劇輪回的必然。
但他也對這種宿命釋然。
不得不講那個叫不出名字的母親。
她當然有自私的一面。
但電影中，依然有兩幕讓Sir感歎。
一幕是她和監獄的兒子通話。
兒子兇她。
她兇兒子。
僵持着，她說：
你（在監獄）有缺什麼嗎？
...另一幕是她和兒子搞大肚子的女人家屬對話。
家屬：告訴我，你兒子是一個什麼人。
還是僵持着。
她：
大概四歲的時候吧……他隻要一坐上腳踏車，就不肯下來……不載他，你就麻煩了。
到了國中，他就變成另外一個人，他加入拳擊隊，在學校打，在外面也打，一直到前一陣子出事情。
家屬大惑不解：
你這樣說，我怎麼放心把女兒交給你。
她：
當然不能放心啊。
但至少我陪着你一起不放心。
......在這兩幕，Sir看到了一種比“親情至上”更高級的感情。
那就是。
承認的共情。
更準确地說，是承認人在各種關系那種渴望奉獻又無法違背自私的本能。
——哪有什麼兩全其美。
——即使你是我的親人。
隻有承認這一點。
我才能放下身段，去感受你的感受，理解你的理解。
這不一定有用。
隻不過。
這願意傾聽，願意溝通的姿态，實則就是我們面對這殘酷世界最後，也最溫柔的一聲歎息。
哎。
這正是編劇張耀升在訪談中談到的：
這是我到目前為止參與編劇的電影中最溫暖的一部。
任何人事物都有光與暗，陽光會帶來傷害。
反之，黑暗也能掩熄所有的憂傷。
最後，Sir不得不說《陽光普照》最讓垂淚的一幕。
當阿和聽到他的出獄通知。
是廣播播放的。
當時，所有人都聽到了。
就在當時，所有人，都不自覺地為他激動。
他們齊聲合唱：
花的心
藏在蕊中
空把花期都錯過
你的心
忘了季節
從不輕易讓人懂
為何不牽我的手
共聽日月唱首歌
黑夜又白晝
黑夜又白晝
人生悲歡有幾何
春去春會來
花謝花會再開
隻要你願意
隻要你願意
讓夢劃向你心海
...在這一刻，這出一直壓制的電影終于有了它難得的松弛。
我們好像真正鑽進了一個叫“阿和”的角色的心裡。
為他高興。
為他傷心。
與他（也是銀幕前的自己）複雜的人性達成和解的可能。
在這一刻，陽光普照。
不管你是哪裡人。
不管你是什麼人。
...本文圖片來自網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