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必須承認，在看到《尚氣與十環傳奇》之前，我對尚氣這一角色的幻想更像是性轉版的娜塔莎·羅曼諾夫——新晉複仇者的光鮮面目下是讓人無法安寝的故國夢魇、是浸染着血淚的反抗往事與複仇渴望。
但現實似乎總是與想象南轅北轍。既然已經有了雜糅非盟瓦坎達、嬉皮維京阿斯加德，漫威在描繪東方世界的時候似乎也是輕車熟路。芳草鮮美落英缤紛的竹林深處，梁朝偉和陳法拉上演了一段宛若《一代宗師》的情意綿綿拳，而三藩市華人老太太那藏不住狡黠的催婚也令人忍俊不禁——《尚氣》為觀衆留下的第一印象是如此具有誠意，以至于我不得不提醒自己這隻是一部MCU流水線的産物：I always have a bad feeling about this.
在巧妙的初始設定之外，《尚氣》的創作者們選擇了最折衷主義的方式來處理整個故事。劉思慕的大陸移民後裔身份似乎早已暗示了一切，這部電影忠實貫徹了時任迪士尼CCO Alan Horn在2020年的片商主管圓桌讨論會上發表的言論：迪士尼無心沾染任何政治話題、迪士尼要成為多元文化時代的築橋者。為了避開任何可能的雷區，《尚氣》的立場是一種用國族叙事勉強維持的極緻和稀泥。
于是daddy issue成為了最佳的選擇。一個重男輕女的怪獸父親和一處遍布良田美池的烏托邦足以代表舊世界的全部面目，而華裔英雄尚氣最終所要戰勝的隻是心魔。這則故事可以發生在21世紀，但是将其描述為上世紀70年代的往事也并無不妥。缺乏時效性和寫實感的東方元素就像是比例失調的水面粉，勾芡出一碟難以名狀的怪味料理，将技藝不精的liberal廚子腦海裡對正宗西湖牛肉羹的幻想擊得粉碎。劇組極力避免讓澳門與塔羅為我們留下一種古早《007》風味的奇觀需求式東方主義觀感，但對真實世界細節的刻意剝離使得一切都毫無代入感。虛構的村莊宛若拙劣的舞台劇布景，地下世界的禁忌角鬥場意象也僅僅是方便劇情推進的工具，即便被放置于香港乃至于東京也不會産生絲毫違和感。《尚氣》的創作者們用實際行動宣示了這些東方大都會在全球主義者心目中的聖城地位，The Middle Kingdom的全面缺席由面容模糊的濠江之珠完成了彌補，讓明信片地址落款裡的“特别行政區”字樣甚至透出了一種荒謬的、來自銀幕之外的諷刺氣息。
去意識形态化使得讨論文化認同變成了唯一且正确的切入方案，但是漫威畢竟無意誠心探讨傳統與現代、父權與多元的命題。東方主義幻想由殖民者的樂園化身為進步主義者的樂園，自我陶醉的創作者們隻是再一次拾起liberal的溫情腔調，在臆造的地球村遊樂場裡講述了一則虛僞的故事——尚氣沒有面對舊世界的勇氣，更缺乏挑戰真正邪惡的魄力。普世價值終究應當成為撕裂黑暗的鋒芒利刃，我們永遠不應該空談笃信，然後照着自己的靜脈狠狠紮下一針名為“全球化治百病”的安慰劑。
當一切都塵埃落定以後， Awkwafina飾演的Katy成為了我心目中《尚氣》鮮有的亮點。比起在“漫畫式功夫小子”和“一般路過亞裔服務生”兩種銀幕形象之間搖擺不定、大概一心隻想着藉由此片完成投名狀的劉思慕，近乎醜角的Awkwafina反而讓人更能體驗到有關融入的探讨所帶來的實感。Representation matters, MCU裡充斥着各種膚色的傳奇軍人、世襲君王、科學天才和魔法大師，卻讓人很難找到一個少數族裔普通人的代表。胸無大志、我行我素的Katy在一日拯救世界的異世界冒險之後也沒有完成所謂角色弧線進化，她依然是那個滿足于蹭豪車開、在公交車上對優等生大發牢騷，夜班結束後還和死黨K歌《Hotel California》的灣區女孩。Awkwafina用不普通的瘋癫所演繹出的普通，以及角色背後那份真正擁抱新世界可能性的生命力，才是我真正希望在一個亞裔英雄身上看到的東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