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茲·魯赫曼的《貓王》讓這個故事的反派成為了叙述者。風中殘燭在維加斯城的燈海下孓然搖曳,娓娓道來的回憶近乎是鐵鏽味的忏悔: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聲動梁塵的旋律中,被冰桶和興奮劑喚醒的埃爾維斯·普雷斯利粉墨登場;而經營馬戲團出身的帕克上校隻滿足于賓客的狂歡,用淺笑擰幹舞台上那具行屍走肉的最後一絲生命活力。魯赫曼以登峰造極的華麗視效為電影鋪陳了開場,并将自己赤裸的欲望揭露給每一個觀衆:我要讓貓王成為這顆極繁主義煙花的裝填物,我要講述他的悲劇,亦要揮霍他的悲劇——就像帕克上校那樣。《貓王》與立傳無關,它隻用視覺盛宴為傳主堆砌出馬戲表演式的舞台裝置;這部電影就像是一隻鑲嵌着無數枚熱情之鑽的萬花筒,折射出埃爾維斯浮華卻又多舛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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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lvis (2022)

我們從帕克上校的視野中所窺視到的故事近乎是以編年體所呈現的:埃爾維斯青澀的初次公演與幼時經曆交織呈現,黑人社區豪蕩奔放的福音音樂給予他旋律與舞步的啟迪,而藍調之鄉比爾街的時尚潮流讓小理查德和B.B.King成為了他一生的偶像。前人以美國夢的名義演繹過無數次這樣的陳詞濫調,魯赫曼卻執着于為自己的版本增添些許華麗的添頭。

自出場伊始,小埃爾維斯的形象就與他所鐘愛的DC漫畫角色,少年神奇隊長緊密結合在了一起。赤貧的童年塑造了他的夢想,他期冀錄制唱片參加巡演能夠讓父母告别棚屋陋室,而飛躍永恒之夢便是這一切的浪漫化表達。《貓王》用極端現實卻又無比夢幻的方式溯源了搖滾之王的起源,并讓這則童話貫徹整部電影始終,即便故事的結局注定會是快樂化作泡影。此番浮誇的诠釋恰是最為契合埃爾維斯秉性的切入點,他成為了萬千青年的造夢者,卻因早逝的母親無緣見證而抱憾終身;他将豪車和莊園作為禮物贈與路人,一生收集了數量可觀的警徽和手槍,并為在主演的電影裡看到英雄形象的自己而體會到至高的成就感。埃爾維斯始終是那個出身卑微的男孩,安然浸泡在親手打造的童話裡。他天真地以為周遭世界從此會像觸手可得的百事可樂和冰鎮香槟一樣不竭流淌,直到幻夢溶解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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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lvis in Denver Police uniform, 1976

也許正是出于對編年體的執着,魯赫曼将傳主的人生切片和那個貓王與之互相成就的年代編織在了一起。非裔社群賦予埃爾維斯的表演以靈魂,被白男樂手彈撥琴弦所支配的主流審美卻不能接納叛逆的音符。為延續傳說故事般完美主義的叙事格調,《貓王》摒棄了所有針對埃爾維斯的“盜竊者”指控,将他塑造為虔誠的欣賞者和學徒、黑人音樂家的夥伴與盟友。埃爾維斯與B.B.King、詹姆斯·布朗乃至拳王阿裡的情誼自能成為天然的佐證,這堂有關種族隔離史的通俗課程顯然也不會止步于此。搖滾樂的叛逆是渾然天成的,在那個上帝、母親與蘋果派是星條旗唯一定義的年代,埃爾維斯乖張的舞步把道德家們脆弱的神經踏得支離破碎。父權和種族主義的化身伊斯特蘭德參議員能夠輕易打斷女兒觀看電視上的貓王表演,卻無力阻止叛逆新生代在埃爾維斯的浮誇搖擺下肆意釋放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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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ts Domino and Elvis Presley in Las Vegas, 1969

貓王的神話終究是屬于美利堅的神話,他的浪漫情懷與《美國風情畫》式的夏日青春圖景相呼應,而《無因的反叛》給予了埃爾維斯審視内心的力量。服兵役,邂逅一生摯愛,進軍好萊塢,魯赫曼的貓王編年史看似波瀾不驚,就連對抗保守勢力的掙紮也被帕克上校精湛的商業手段撫平捏碎。但富足安逸必不能永駐,埃爾維斯的演藝生涯對日漸枯萎的繁榮50年代構成了絕佳隐喻:一部又一部粗劣廉價的甜膩影片透支了世人的熱愛,在英倫搖滾入侵和社運風起雲湧的新一個十載,馬丁·路德·金與羅伯特·肯尼迪的接連遇刺讓埃爾維斯對職業生涯的意義第一次産生了颠覆性的思索與懷疑。難怪《貓王與尼克松》中埃爾維斯和總統盡情揶揄披頭士之後,也隻能悻然為祖國的樂壇辯護道:瞧啊,我們也有帥氣的沙灘男孩,有《Good Vibrations》這樣的迷幻金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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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lvis and Richard Nixon, 1970

魯赫曼安排的答案與之相比顯然更勝一籌。1968年的回歸電視特輯構成了《貓王》的叙事高潮,埃爾維斯徹底背棄了帕克上校極端逐利的實用主義,一曲撼人心魄的《If I Can Dream》讓他的歌聲同自由之夢融為一體。魯赫曼用淩厲的剪輯将民權領袖們的離世與埃爾維斯回歸音樂初心的宣言譜成一則馳魂宕魄的蒙太奇,甚至恰到好處地為NBC演播室外走廊牆上的《星際迷航:原初系列》演員群像留足了空間。想象力豐富的埃爾維斯向來熱愛有關探索與夢想的故事,他甚至将自己的一匹愛馬命名為Star Trek。《原初系列》對種族融合、人類大同的暢想,與埃爾維斯緻敬金博士的高歌一并成為了永不磨滅的美國記憶。貓王是美利堅的符号,忠實重現的電視影像擊碎了由商業邏輯所堆砌成的明星埃爾維斯,在帕克上校控制欲的廢墟中樹立起了文化符号埃爾維斯·普雷斯利,無可比拟的搖滾之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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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meback Special, 1968

但叙事者帕克上校終究在同“我們“對話,為窺探者解剖埃爾維斯的人生。他執迷于生造的虛假身份,把誅求無厭的責任刺向了銀幕之外的觀衆。帕克上校用輕佻的指控将貓王隕落的罪魁定義為他對演出觀賞者的愛,極具冒犯性,卻也為這部編年史填補上隐喻的最後一環。電影的後三分之一内容就像是伊卡洛斯的自由落體,拉斯維加斯的舞台燈火如烈日般耀眼,提線木偶埃爾維斯一遍遍張開絲制的戲服披肩,在狂歡中燃燒殆盡。癫狂的鏡頭語言有意将演出的精準重現撕扯肢解,為貓王的愛好者們提供了一種浸淫罪孽的欣喜:我們終于能夠同半個世紀前的歌迷共情,卻因叙述者給予的上帝視角而無法抑制對埃爾維斯本人的惋惜。魯赫曼為《Suspicious Minds》的歌詞量身打造了簽署秘密契約的戲份,痛失所愛的埃爾維斯最終還是出賣了靈魂;但即便是垂死之時的空虛落寞也未能阻止他在絕唱《Unchained Melody》中為聽衆奉獻全部的愛。埃爾維斯百般戲谑的模仿者中從來不乏全身而退的赢家;作為開創者的貓王卻終究是舊時代的産物,自喻為永不停歇的歌喉的他似乎注定将生命永恒定格在華麗的舞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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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oha from Hawaii via Satellite, 1973

魯赫曼的炫目篇章由此重塑了昔日的夢幻,輔以奧斯汀·巴特勒的完美模仿秀讓貓王複生在銀幕上:是的,絕妙的服化道也隻是這場複讀實驗的組成部分,這部電影無意精煉文本,它隻需用漫畫式的張揚視覺語言和恰到好處的弦外之音構建出一個名為“埃爾維斯·普雷斯利”的回音壁,曾經的親曆者在此投射悔恨和欲望,懵懂的當代人前來羅列待搜索的維基詞條。這已經是我們這個将所有經典敲骨吸髓的時代所能提供的最佳解決方案,而魯赫曼用真摯的熱愛和狂放的野心将之執行得酣痛淋漓,令人觀罷疲憊不堪卻又無比滿足。

而在那幻魅萬花筒的中央,是那個用卡紙裁剪出閃電符号的瘦削男孩。以生命作燃料的灼熱渴望從他那天賜的喉尖噴湧釋放,埃爾維斯短暫而絢麗的人生正是這顆星球上最為凄婉絕美的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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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lvis Presley, Concert at Rushmore Plaza Civic Center, Rapid City, June 21, 19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