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來FIRST之前,僅從前期的一些物料來看,對于入選本屆主競賽的電影多少有些失望,或者說能看到很多過去入圍作品的影子,大概便能預想到這些影片的成色。

而在經過前半程密集的觀影之後,幾部讓人眼前一亮的新導演作品終于出現了。南鑫導演的《釣魚》便是其中一部令我印象深刻的“驚人首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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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看豆瓣頁面你就會發現,這是一部非常“獨立”的電影,演職員表清一色都是導演本人,他不僅自編自導自演,還包括剪輯、音樂、美術等等都是自行解決。整部電影總共隻花費兩萬元,可謂超低成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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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釣魚》的超“獨立”陣容

但這部電影之所以令我印象深刻,不僅僅是因為這個超“獨立”陣容,更是因為從這部技術粗糙的作品中,我看到了一些非常精妙的、生活化的、離我們很近的文本設計。有不少觀衆在看完電影後,又習慣性地拿國際名導來對标,稱南鑫導演為“三門峽洪常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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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釣魚》海報

觀影之餘,對于同時也是本片主演的南鑫導演,我其實有着比電影本身更大的興趣。每年來到FIRST最大的意義,就是能在這裡看到有着不同創作路徑的導演,他們背後所經曆的種種,是每位熱愛電影以及有志于拍電影的年輕人,或經曆過或正在經曆的殊途同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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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鑫導演

我們找到南鑫導演,聊了聊他如何一步步走上電影之路的創作曆程,但其中的開端和轉折都是我起初沒有設想到的。

在整個采訪過程中,南鑫導演不時引用着影片《釣魚》中的場景,同時摻雜着現實的叙述,讓我一度覺得,他本人和作品已經難以分離,甚至這場采訪都像是他表演的一出戲。

獨家專訪《釣魚》導演南鑫

采訪|林夕;攝影| 顔夏

林夕:您走上創作這條路,大概經曆了一個怎樣的過程?

南鑫:差不多2010年左右,我在老家覺得非常閉塞。我是九零年生人,上學時就愛打遊戲,初中就已經早早辍學。遊戲玩膩了,我就在貼吧聊天,認識了一些玩跑酷的人,就跑過去加入到他們那個團隊。

他們就給我一個卡片機,讓我幫忙把跑酷視頻錄下來,然後他們又問我能不能把難看的動作剪掉。我說,這個我沒有研究過。他們說,你可以研究一下,我們都是上小學的,你作為初中生,在我們這兒,這麼高的學曆不能浪費。

我回去就搜了下百度,當時有款軟件叫windows movie maker,我發現用這軟件就可以進行剪輯。然後,我就萌生出這樣的想法,是不是可以找一些朋友拍東西做導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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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indows movie maker

但後來這個念頭取消了,為什麼?我當時真的拿着數碼相機喊了一堆人,有婚禮司儀,有下崗職工,有報社編輯,還有在電視台上班的,他們都很有興趣。但是,當他們見到我以後都大跌眼鏡,第一是覺得我不配,第二是我沒有劇本。

我不會寫劇本,但他們說,你拍電影就得會寫劇本。我說咱直接拍就行,不用寫劇本,因為我确實不會寫。當時,這些朋友就不贊同。後來,我就在貼吧上找到一個老闆,他想拍電影,但他是那種沒有錢卻喜歡吹牛的人。

拍電影這個事,在很多人眼裡很大,覺得離得特别遠,就都來勸我。有的說我有病,有的說我可以先上班。我被逼無奈就跑到那些婚慶公司,說我是導演,可以給你們拍視頻。婚慶公司的人就問,你用過什麼拍攝機器。我說,我之前就用過卡片機。他說,你連攝像機都沒端過,肯定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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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鑫導演

2010年的時候,河南有個短片比賽,我就找到朋友,在公園裡拍了部短片。那個比賽如果拿到一等獎就有五千塊錢,當時評委就握着我的手說,應該給你特等獎,但是沒辦法,領導要的是排面,确實人家大學生在技術方面做得更好;但我認可你的故事,劇本是一劇之本,好故事是重中之重。

後來我聯系到北京一家機構,又拍了一部短片。當時有個比賽叫“九分鐘電影大賽”,參賽片的質量都特别高,很多導演都來自北京電影學院。于是,我就抱着學習的想法,咬咬牙拿着搞婚慶掙到的一些錢,跑到北京去住地下室。

那會兒正好有個編劇培訓班,我在豆瓣上找的,我說我沒錢交學費,可不可以給你們錄課作為置換?他們一開始說不行,我軟磨硬泡三天,他們終于同意了。然後我就在那裡學習如何寫劇本,如何成為爆款編劇之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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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分鐘電影大賽

但我們那個老師說,中國電影其實沒有什麼未來。我問他為什麼呢,那老師就說,你看以前那些第五代導演,他們經曆過動蕩的曆史,拍出來的東西就有非常強烈的時代烙印;但對于你們這些年輕人來說,也就是經曆過非典而已。所以拍的東西都很矯情,而且很多都是無病呻吟,還有不少年輕人因為受到電影大師的美學影響,就很難形成自己的風格。

我還是一心想去“九分鐘”,很想從一個業餘者跑進人家的學院派梯隊。所以我當時經常去電影學院、傳媒大學蹭課,學校保安也不會攆你。平時沒事的時候,我就出去跑群演。但在北京很難接到婚慶的活,因為北京的婚禮流程不太一樣,拍攝要求也不一樣。所幸有很多導演朋友都覺得我很努力,他們拍些商業的東西,就會讓我去幫着拍紀錄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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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夕:看您的創作履曆,拍過短片、長片、紀錄片,還有網絡電影。在這過程中,有沒有嘗試去形成個人風格呢?

南鑫:我當時是跟着一個上電的老師學習,常常拿九十年代的電影去拉片。當時他在教學,我就給他做助教,也有很多實踐,整天都在攝影棚裡錄影。現在如果讓我去劇組幹個燈光師,我肯定很在行,比如說魔術腿掰來掰去、怎麼調燈、剪多少黑卡紙,這些技術活我當時手都是磨出繭子的。我也做過網絡電影,去年FIRST有部片子我是做的攝影指導。

我發現這個技術方面,它隻能是能夠讓你,吃飯。而且你學來學去,如果不想接導演,那就去接攝影,也要跟别的導演合作。那麼,你說的那種個人的東西,它到底在哪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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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發現自己身上有一點特别好,就是懶。我身邊的這些青年導演,進過FIRST的一大片,他們的工作狀态是什麼樣的,寫劇本都很認真,很側重于故事創作,就經常會問,你看我這劇本怎麼樣。我一看好多字,就懶得看。我最怕的就是人來問我,你看了嗎,覺得怎麼樣?我隻能說,我得消化一下。

再說拍攝過程,我中午總是得午休,不然就犯困,這兩天在FIRST看片子,有時候我也難免會打呼噜。當然,還有吃這件事,對我而言真的大于一切,吃的不好我就會有情緒。所以你看《釣魚》裡的場景很多時候都是在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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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個人的東西是一個慢慢尋找的過程。包括剪輯,很多導演就會各種糾結,他們的态度就是不會浪費每一幀,真坐到剪輯台上,連出字幕時間多幾幀少幾幀都會摳,這些都是很棒的合格的導演。但是這些東西對我來說,好難。

就像這個瓶蓋,我現在蓋上,我隻是輕輕地擰一下,它也有縫隙,但這時候水不會漏出來。我看他們就是非得把瓶蓋給擰緊了。可能我會就很懶,我隻是蓋上後稍微擰一下,它也漏不出來。懶呢,就奠定了我的一些特點。

比如當時跟人聊天,公認我鏡頭感非常差,不懂美學,很多東西我都不懂。因為有一些學美術的導演,如果畫面不好看的話,可能就會放棄,但是我從來都不注重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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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有個制片人來跟我聊天,他就說,南導,你看你拍的這些短片裡,為什麼就沒有服裝和化妝的一個體現呢?他們都很震驚,說你居然沒有美術這個部門,是因為沒錢嗎?我說沒錢是一方面,另外一方面就是我不懂。他說,按照你這種邏輯,就是隻要你不懂的任何闆塊,就直接把它取消掉。

我當時覺得火藥味很濃,我就說,不排除我以後可能會朝着這方面試圖去懂一懂。但這話剛一說完,旁邊就有人說,你可别扯了,世界上畫面拍得好的都是二流導演,一流導演都根本不靠這個。然後,所有人就都嘲笑我是一流導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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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鑫導演2013年短片《我爸》

但細想一下,其實所謂工業都是一個圈錢的鍊條。以前有朋友問起我拍攝這些爛片的經驗,他說你看你拍爛片,這個戲你可以隻練攝影,那個戲可以隻練燈光,我覺得這完全就是不可能的。你拍一個爛戲,永遠就隻是幹活而已。

當時考慮到這一點,我就想,為什麼不可以做一個極緻,就是我不懂的東西就把它取消掉。首先我不懂劇本,我把它取消掉。你們都在開會圍讀劇本什麼的,我覺得很傻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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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電影這種事,你不能夠依賴别人去創作。一個導演你要有自己的想法,年輕的時候還可以找一些成熟的監制去給你幫幫忙。但是你總要自己出頭,不要試圖依靠什麼好攝影和好監制,這些可能會讓你的東西很好,但是它不屬于你。

我之前搜過一篇文章,寫的是洪常秀導演,但我沒看過他的電影。我在拍《釣魚》之前看的是李滄東的《燃燒》,裡面的那種人物關系我覺得特别有意思。所以說,我在《釣魚》裡面很多時候就是在構建這種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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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滄東《燃燒》

正好我平時也很喜歡把不同的事情約到一塊去處理,原因就是我懶。正是因為懶,形成了尴尬,形成了前所未有的這種社死。但正是這些東西,構成一些内容上的特色。除了吃和懶,很多朋友還說我和稀泥,在每個人面前都不一樣,就是當面一套背後一套。我就把這些說不清楚的東西,選擇性地搬上大銀幕,也可能有它的特點。

在拍《釣魚》前,我跟陳聰聰導演的溝通比較頻繁,他的電影《江湖佬》也入圍過FIRST,我說我們都在做實驗。現在影視行業整體下滑,各種創投他走來走去也沒有結果。我是沒有走過,因為我看到很多導演走來走去,最終就是非常耽誤時間,也沒有等到“大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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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聰聰《江湖佬》

我就想,能不能以一種極簡的方式,降低成本去拍。結果我們都是在做實驗,我做的實驗就是這部《釣魚》。他同樣嘗試着做了個實驗,也是自己演戲,因為我們要節省成本。

所以一種是懶,一種是吃,另一種是處理人物關系上和稀泥的尴尬。還有就是,我在女性面前可能顯得比較憨厚;在男性面前,回到酒桌飯局上就比較圓滑。這都是我的标簽。

但是電影做完後,給很多朋友看,第一感覺就是洪常秀。但是,我之前确實沒有看過他的東西。拍攝過程中,我也是每天晚上決定第二天拍什麼,然後幹了一禮拜,就把這個故事輕輕輕松松地做出來,整個過程是很愉快的。

剪完後,第一個版本是98分鐘,但發現還是有很多水分,所以就在版本上做調整。但是聊到風格的話,我覺得就是特别符合我自己的狀态,充斥着很個人化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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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夕:聽了您的叙述,我覺得《釣魚》确實是您生活當中真實的一些狀态展現。

南鑫:對!因為也有人問到我說,你這個片子為什麼最後戛然而止了,出現了人物,說走就走就沒了呢。但其實我們生活中确實是這樣,就像我見到一些朋友,見面加個微信,然後有一句沒一句地聊,但後來就不聯系了,都是這樣。

所以你看電影裡那個角色,說有些地方很長時間沒去,再去就跟去一個新的地方一樣。就是人需要這種新鮮感,如果被困在一潭死水裡,你可能就來回來去隻跟這些人打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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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夕:影片中的“釣魚”這個重要的概念,您有沒有在文本創作上去進行一個層次的梳理?

南鑫:釣魚跟拍電影差不多,釣魚也是從興趣開始,有人他就慢慢地發現了技術。但對于釣魚的人來講,他學會這些技術後就釣不到魚了。最初作為新手的時候,還能釣到魚;但後來動機不純了,跟魚鬥智鬥勇,就不一定能釣到魚了。而且有時候你說切線了,鈎被吞了或者脫鈎了,那些跑掉的、沒出水面總是大魚。

在心态上的我能說很多,但我怕過于說教,所以就不想那麼刻意,隻是簡單提了一下。翻譯過來就是,你看有的人是因為興趣去拍電影去創作,後來想想,他們得靠這賺錢,得把這個變成職業化,就是我得被資本包圍,我得拍類型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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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實有一部分人能成功,但對于那些不成功的人,如果不賺錢或者沒有入圍,這種心理他是扛不住的。他們甯願把這套漁具放在家裡,也不願意告訴别人,如果别人找他,他們也會非常抵觸。但也有一種玩票姿态,海釣,用電動絞盤,非常有掌控感,其實就是罵了一些資方。

電影裡确實有一些隐喻。但從文本設計層次上來講,雖然拍攝是很粗粝、很從容的,但是你能感受到導演特别直接。就像他坐在你面前,看起來跟你笑呵呵的,然後時不時馬上就變了個臉,拿着棍子一直一直就幹過來,它其實有一種極緻的東西在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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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想影片最後我跟女孩躺在床上的那段,我開始隻是調侃她的頭發咋這麼長,這時候女孩的情緒跟觀衆們一樣,她不會進這個套。我也有自己的用意,想要着實地讓觀衆在這裡産生一種比較不舒服的感覺,因為這個女孩本身就不舒服。

我說,姜子帥要是不回來怎麼辦。女孩就回答,我就把他的腿給打斷。然後我就問,你倆有啥沒有。其實觀衆們絕對是知道的,隻是我沒有把“性”這一塊的描述說得很透。我雖然是用一種非常直接的方式來拍攝,但在這裡的設計,相對會避免很多打磨和刻意,是比較随性的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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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夕:您這樣的創作方式,是否也會成為今後的創作方向?

南鑫:要看情況,為什麼?因為創作其實分為兩種,一種是自己想拍的,另一種也是自己想拍的,隻是兩者的目的有所不同。前者是為了熱愛,我想花這份錢,因為你自己喜歡;後者就是我要賺這份錢。

但對我來說,這都是我想要拍的。你如果給我一個特别爛的劇本,我就隻關心你給我多少錢。你要是希望我去做調整我也會盡力。但是,第一是我調得不一定就好,第二是幾乎沒有任何人願意别人去調整他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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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夕:就是說,如果保持這種低成本,不受資本控制,您就會繼續用這樣的形式去拍。

南鑫:我肯定會以這樣的形式去做。當時跟陳聰聰導演還考慮過用手機拍,甚至覺得整個劇組三個人一台車就夠,這已經接近于一個紀錄片劇組的配置。我們把一部劇情片已經縮減到這種程度,去形成一種制片方式。

歸根到底就是,有句話叫“天下武功,唯快不破”,省錢最好的方式就是快。機器往這一放,你就能開工,不用去等其他那些亂八七糟的。你隻要把内容調整好,給你充分的時間協調演員就行,因為演員是最直觀能傳達給觀衆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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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配套的成熟的系統,你無非就是花錢就能滿足;但是你作為導演,你的創作意識才是非常關鍵的。如果這些都沒有的話,你想體現你的想法也好,你的能耐也好,就很難。而我給的這套方案可能是最佳選擇,這個方案能讓每個人都離電影非常非常近。

現在很多的九零後,每個人都不想上班,都懷揣着所謂的各種理想。在一個小縣城,就擁有幾十家傳媒公司,招人拍抖音視頻,協調一些好車,去尋找那種臉譜化的場景。

但其實越短的東西越難拍,去研究流量,去研究各種,你就算把貝拉·塔爾、阿巴斯請來,讓他們開個公司去拍抖音,他們弄不好也都會翻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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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就說,拍抖音太難了。我隻是想要告訴大家,都清醒點吧,趕緊拍電影!就是說,你離這個東西不遠,隻要你有想法就行。你要是自己搞不定,你可以聯系我,你就到靈寶去。在靈寶我要拍個什麼,市委宣傳部雖然不給錢,但是我說拍啥場地,他們都能給我協調好。國家一級水源,不是誰想在那上面劃船都可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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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僅會用這種方式繼續創作,而且我也想讓更多有才華的創作者,如果我有錢,我也想給他們提供機會。其實,我也很希望有人找我演戲。幹導演會把頭發幹秃,幹攝影會被導演罵成狗,唯獨幹演員沒壓力。攝影出現失誤會被罵,演員出現失誤,那就是“老師,您再來一條”。

導演是怎麼對攝影的,架機位,給畫面!怎麼還沒好?得多長時間!就是各種,你知道吧?但對演員就是,老師,到您的戲了。演員說,該我了是吧?行,我去個廁所。

這次FIRST訓練營我也參演了兩部短片,但很可惜都沒有任何台詞,隻是一些動作。其實,我也很希望通過這次電影節能夠去多演一些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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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夕:您目前有沒有什麼新的創作計劃?

南鑫:有很多計劃,囤了很多想拍的作品,包括我自己的和别人的,但都不适合走創投。因為寫作這方面的确不是我的優勢,我的創作跟其他人還是有很大區别的,就是感受力有很大差異。那些看似很平凡的東西,我都特别能觀察到它們反饋給我的信息。

但是如果形成文本,即便你自己覺得特别有感覺,但在外界看來可能就是一坨什麼東西,沒有沖突,沒有亮點。你也懶得跟人解釋,也很難跟人解釋。以前就有人問過我,你看過那本《救貓咪》沒?我說,沒看過。但是,沒看過就沒有資格寫劇本了嗎?那我就不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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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訪| 林夕;攝影| 暖夏

部分照片由導演和FIRST官方提供

公号| 看電影看到死;轉載請注明出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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