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今很多擁林派論者非常喜歡将87版電視劇《紅樓夢》吹捧為“不可超越的經典”,但在87版電視劇初播之際,情況則正好相反。當時持擁林派觀念的評論家絕大多數都對此劇惡評如潮,理由大體都是說此劇“贊美”并“擡高”薛寶钗等“封建勢力”,削弱了林黛玉作為“叛逆者”的“正面形象”、“光輝事迹”雲雲。當時的官方紅學家比較一緻的意見是,87版是一部相當失敗的電視劇,既不如高鹗續書,也不如1962版越劇電影《紅樓夢》。故此,他們呼籲今後再改編《紅樓夢》不能甩開高鹗續書另搞一套,應該嚴格依據程高本一百二十回來改編。具有諷刺性的是,2010版電視劇《紅樓夢》是當真聽從了這些擁林派紅學家的意見。但新紅播出後,擁林派論者又紛紛改口,痛诋2010版電視劇《紅樓夢》,說10版遠不如87版,而(當年被他們罵為“失敗”作品的)87版才是《紅樓夢》的“經典”。

由于時間過去了三十多年,現在的年輕人已經不知道當年的“盛況”。為了真實還原當時的輿論環境,筆者這裡貼一段當時在擁林派論者中頗有代表性的言論:

《紅樓夢》電視劇編劇之一的周雷同志在談到編劇的指導思想時說:“我們隻能按曹雪芹原著,不宜按高鹗的後四十回續書改編。”電視劇根據脂本,死守“崇曹貶高”的信條,将《紅樓夢》改編成了賈府盛衰史,起碼是在客觀上大贊了熙鳳治家理财之良才,寶钗淑女之賢德,賈母之慈愛,大大削減了林黛玉的戲,使之變得蒼白無力,暗淡無光。一些未看過《紅樓夢》小說的觀衆對賈母、王熙鳳、薛寶钗贊賞不已,對林黛玉卻嗤之以鼻。最不可忍受的:第一,是将曹雪芹已删掉的“秦可卿淫喪天香樓”恢複原狀,熒屏上有“卸衣”等不堪入目的低級庸俗細節鏡頭;第二,是将黛玉之死的悲劇氣氛作了極其淡化的處理。凡看過百廿回小說的人,幾乎沒有幾個對電視劇不存非議的。《紅樓夢》電視劇的不甚受歡迎,有力地反證了“崇曹貶高”之謬,反證了高鹗續改《紅樓夢》的功績是不可抹煞的。(見肖景清《從林黛玉之死說起》,刊載于《鄂西大學學報》,1989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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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文字出自湖北學者肖景清《從林黛玉之死說起》,此文發表于87版初播的兩年之後。按此文的觀點,87版“起碼是在客觀上大贊了熙鳳治家理财之良才,寶钗淑女之賢德,賈母之慈愛,大大削減了林黛玉的戲,使之變得蒼白無力,暗淡無光”、“将黛玉之死的悲劇氣氛作了極其淡化的處理”,從而使得“一些未看過《紅樓夢》小說的觀衆對賈母、王熙鳳、薛寶钗贊賞不已,對林黛玉卻嗤之以鼻”。故此,文章的結論是“凡看過百廿回小說的人,幾乎沒有幾個對電視劇不存非議的”、“《紅樓夢》電視劇的不甚受歡迎……反證了高鹗續改《紅樓夢》的功績是不可抹煞的”。一言以蔽之,87版因為贊美寶钗、踩低黛玉,從而成了當時擁林派論者心目中的一部“不甚受歡迎”的失敗作品。
但87版真的是在贊美寶钗、踩低黛玉嗎?事實正好相反。從87版的劇本編寫,到劇組人員當時接受媒體采訪的訪談資料都可以看出,87版是一部挖空心思吹捧黛玉,造謠诋毀寶钗的戲,其捧林誣钗的傾向十分明顯。倒是高鹗續書從來沒有這樣明顯的捧林誣钗傾向。比如,同樣是寫黛死钗嫁,高鹗特意寫了寶钗出嫁前的委屈心态:“寶钗始則低頭不語,後來便自垂淚。薛姨媽用好言勸慰,解釋了好些話。寶钗自回房内,寶琴随去解悶。”(程甲本第97回)在程本中,根本不存在所謂寶钗“處心積慮謀奪寶二奶奶之位”一說。倒是87版胡編亂造出紫鵑為黛玉婚事向寶钗求援,遭寶钗冷漠拒絕的情節,以栽贓誣蔑寶钗“僞善”、“功利”雲雲。跟高鹗續書相比,87版才真是拼命踩低寶钗、擡高黛玉,卻反倒被當時的擁林派論者抨擊說是“大贊寶钗淑女之賢德”、“使林黛玉暗淡無光”,豈非冤哉枉也?其實,87版遭遇這種意外,既冤又不冤。

現在我們知道寶钗形象的脂程之别絕不是善惡之别,而是兩個寶钗同樣高尚善良,隻是在思想意志層面上設定不同。曹雪芹将寶钗寫成是既有外在儒家淑女賢妻人格,骨子裡又深具憤世嫉俗、淡泊出世之精神風骨的完美女性,堪稱是整部《紅樓夢》中“豔冠群芳”的“群芳之冠”。高鹗去掉了脂本寶钗憤世出世的精神内核,僅保留了程本寶钗作為儒家淑女賢妻的外殼。但即便如此,程本寶钗仍然不失為一位高尚正直、值可敬愛的正派人物。恰如海圃主人在《續紅樓夢新編》中所說的那樣:“查得敷文真人妻室薛寶钗,在家奉母,克盡其心,待兄曲全其義。及于歸後,仰體公姑,和睦姊妹,靜守女箴,克娴婦道。理合笃賜麟兒,以慰柏舟,以光閥閱。”這雖然是續書之續書上的話,卻完全符合高鹗“福善禍淫”的思想,也符合高鹗寫寶钗有孕,将來生下寶玉遺腹子,飛黃騰達、蘭桂齊芳的用意。在曹雪芹的脂評本原著中,寶钗與寶玉是真正的憤世出世思想上的知己,正所謂“钗、玉二人形景較諸人皆近”。寶玉、寶钗婚後夫妻恩愛,“亦頗有或調或妒,輕俏豔麗等說”,且寶玉“甘心受屈”于寶钗。最後也是寶钗憑借自己在佛道方面的“博知”,主動引導丈夫悟道出家,複返大荒山。而寶钗自己甘願為寶玉作出這樣沉重的自我犧牲,“雖離别亦能自安”、“香可冷得,天下一切無不可冷”,并且獲得了“睡足酴醿夢也香”的内心安甯與幸福!高鹗去掉了寶钗的憤世出世的精神本質,将她變成完全的儒家賢婦,所以續書中二寶之間并不具有這種“較諸人皆近”的高度精神契合。盡管如此,程本中寶钗、寶玉婚後也有過一段恩愛甜蜜的夫妻生活,以至于讓寶钗懷有身孕。在這一點上也跟87版讓寶玉婚後将寶钗當階級敵人看的态度完全迥異!一言以蔽之,脂本、程本實際上皆是持尊钗抑黛的立場,隻是贊的方向不同(曹雪芹贊的主要是寶钗的憤世出世精神,高鹗主要贊的是寶钗的溫柔賢淑),贊的力度有大小(脂本對寶钗的盛贊比程本更為熱烈),而并非一些論者所說的立場相反。隻有87版跟脂本、程本真是立場相反。足見,87版雖然打着曹雪芹和脂評本的旗号,由于其捧林誣钗的主觀意志,已經使得它距離曹雪芹和脂評本比高鹗續書還要更加遙遠!

從以上分析來看,87版如此賣力地擡高黛玉、踩低寶钗,本來應該是很投合擁林派論者的胃口的,但當時的客觀反響卻正好與此相反。這裡的關鍵就在于,擁林派紅學的那一整套捧林誣钗說辭,其實最初恰恰是建立在對高鹗續書的誤讀的基礎上的。高鹗續書将黛死、钗嫁二事置于同一時空,盡管高鹗自身并無絲毫貶斥寶钗的主觀意志,但客觀上卻很容易讓同情黛玉的讀者将滿腔怒火胡亂噴射到同為家長意志受害者的寶钗身上。特别是在高鹗筆力不足,對寶钗出嫁前的委屈心态僅僅點到為止,未作詳細鋪陳的情況下。擁林派讀者很容易将續作者本人的意見抛在一旁,越俎代庖地啟動各種泛陰謀論的觀念,肆無忌憚地将寶钗誣蔑、诋毀成一心謀奪婚姻、置黛玉于死地的“女曹操”。這種捧林誣钗謬論發展到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以後,又進一步政治化、意識形态化,變成所謂的“反封建”謬論。将寶钗進一步臉譜化成所謂的“封建衛道士”,并将黛玉進一步臉譜化成所謂的“反封建叛逆者”。這種建立在誤讀、曲解基礎上的進一步誤讀和曲解,由于距離高鹗續書文本也日益遙遠,所以漸漸從程本中脫離開來,發展成了距離脂本和程本的文本實際皆十分遙遠,甚至完全背道而馳的所謂“紅樓定式思維”(白盾語)。一旦陷入了這種思維,就很容易對原著原文采取選擇性失明的态度。僅僅擇取書中個别對自身觀點看似有利的文字來強化其觀念,而對曹雪芹和高鹗真實的尊钗抑黛立場完全自動屏蔽,視而不見。正如筆者對其的形容,乃是“一林障目而不見紅樓”。恰巧二十世紀上半葉的新紅學考據,打破了原先程本一統天下的局面,将脂本原著帶入紅研者的視野。這些觀念先行的“反封建”論者隻顧着利用曹雪芹和脂評本的名義販賣自身的捧林誣钗謬論,卻不肯下功夫認真檢閱曹雪芹及脂評本的真實思想立場,遂形成了一種詭異的“崇曹貶高”的信條。他們在心目中虛設了一個比高鹗更加“反封建”,更加傾向于捧林誣钗的“曹雪芹”和“脂評本”。又反過來根據其心目中虛設的這個“曹雪芹”和“脂評本”,指責高鹗及其續書還不夠擁林、不夠“反封建”。走到了這一步,由對高鹗續書之誤讀而産生的擁林派觀念至此完成了對高鹗續書自身的反噬。
而實際上,87版本身就是這種擁林派觀念反噬高鹗續書的産物。87版的編導痛恨程本,但不是從痛恨程本對脂本的真正歪曲之處着眼的,而是站在“反封建”的謬論的基礎上,反過來痛恨程本中看起來還不夠“反封建”的地方:比如,程本對寶钗的同情,程本寫寶玉以中舉報償天恩祖德,程本寫蘭桂齊芳、家道複興。正是基于對程本還不夠“反封建”的嫌惡,87版編導按照他們心目中的那個“曹雪芹”和“脂評本”(其實比高鹗距離真實的曹雪芹和脂評本更遠)設計了如今我們所看到的這個電視劇本。87版編導本意是要在反封建和捧林誣钗方面及大地超越程本的,但由于自身文學創作能力的嚴重不足,最終表現出來的作品達不到預設效果,甚至連高鹗掉包計的感染力也達不到。比如,87版選擇顔值高的張莉飾演寶钗。本意是想将寶钗塑造成“美女蛇”之類的人物。但觀衆卻隻看演員顔值,無視87版劇本中搞的那些暗中抹黑寶钗的小動作,客觀上反倒弄成“大贊寶钗淑女之賢德”。87版多處展現黛玉的尖酸刻薄,本意是要塑造黛玉的“叛逆者”光輝形象,卻把握過度,讓當時一些觀衆異常反感,從而“對林黛玉嗤之以鼻”。這樣看來,87版試圖抛開程高本,進一步強化其捧林誣钗立場,反倒是弄巧成拙,戳破了衆多擁林派論者對于其幻設之“曹雪芹”的迷思,以至于在當時惹得惡評如潮,被認為是“不甚受歡迎”的失敗作品了。

也正因為87版戳破了擁林派對其虛設的“曹雪芹”的迷思,所以後來以擁林派為主的官方紅學會一再要求回歸程高本。但2010版《紅樓夢》真的是比較嚴格地按程本的結局拍的,程本真實的尊钗抑黛立場也同樣讓這些擁林派紅學家感到不滿。基于後一種不滿,他們又紛紛“忘掉”了當初對87版的惡評,将本旨捧林誣钗的87版重新擡為“經典”。這就造成了同一部作品在三十年間如過山車一般的待遇。


三十年的煙塵散去,重新審視87版劇本。從還原曹雪芹和脂評本之本意的角度說,這确實是一部相當失敗的作品。但它的失敗,并不是基于“大贊寶钗淑女之賢德”、“對林黛玉嗤之以鼻”雲雲,正好相反,而是源于擁林派觀念對《紅樓夢》的颠倒性曲解和誤讀。87版跟着這樣颠倒黑白的“紅學觀念”去改編,既不可能尊重脂本,也不可能尊重程本,隻能搞出一個非脂非程,又反脂反程的四不像。當年擁林派論者固然覺得其還不夠捧林誣钗,而在我們看來,87版違背曹雪芹尊钗抑黛之本意,堅持用幻設之“曹雪芹”去反對真實存在的曹雪芹,這就注定了它兩頭不讨好的尴尬處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