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大賢(孔侑 飾)發現,最近妻子金智英(鄭有美 飾)偶爾會“變成其他人”。
好像鬼上身。
過年那天,鄭家都在客廳團圓,婆婆沖廚房裡的金智英說了聲:
你做些油餅吧,把勺子筷子也拿過來。
金智英靜靜地看着竈台,慢慢脫下圍裙,乖巧的兒媳婦仿佛變了個人,沉着臉竟然對婆婆說:
親家母,我們智英也很辛苦。
既然你自己的女兒來了,就讓我女兒回家吧。
我也想和我的女兒聚聚。
說話口氣跟金智英媽媽一模一樣,看得長輩們都傻眼了:你這孩子說什麼糊塗話呢?
鄭大賢慌裡慌張地拉着老婆跑了,因為他知道,金智英生病了。
而且是精神病——
82年生的金智英
년생 김지영
《82年生的金智英》,改編自同名韓國小說,原作号稱亞洲10年來罕見的現象級暢銷書。
原作推出僅兩個月,不僅刷新了韓國年度電子書的最高售出記錄,甚至在這個實體書沒落的時代,創造了實體書百萬銷量的奇迹。對了,說個真實的笑話,原書出版時,出版社預估最多賣8000冊。
這麼牛X的一本書,改編成電影之後會怎樣呢?
撲了街。
韓國門戶網站Naver上,一共有45224人,給《82年生的金智英》僅僅打了6.68分。
有意思的是,男性用戶僅僅給出2.85分,但女性用戶卻給了超高的9.50分。
6.68分是無限制用戶打分結果;9.19分是在naver購票觀影後的用戶打分結果
男性用戶破口大罵,《82年生的金智英》就是一群被害妄想症的狂歡,情節虛構程度堪比科幻電影。
女性用戶針鋒相對:你們的媽媽肯定也在心裡同感,隻是沒說出來罷了。
圖源@網易看客
《82年生的金智英》到底觸動了他們哪條神經,搞得大家吵成了這個熊樣?
先來一個問題:
金智英是誰,她怎麼就得了“鬼上身”。
就是一個普通家庭婦女,最普通的那種。
每天的日常就是送寶寶去上幼兒園,然後回家打掃衛生、洗衣做飯。
沒啥出奇的。
有次手腕痛,去醫院,醫生還納悶呢:你有啥好痛的?
飯都是電飯煲做的,衣服都是洗衣機洗的。
為什麼會痛?
那是有人虐待她?
好像也沒。
娘家就不說了,爸爸媽媽姐姐弟弟,都愛她。
就算是最重男輕女的爸爸,在得知金智英拿到大公司的offer時也高興得不得了,老臉笑出來八百萬層褶子興奮地拉着金智英的手,指着盤子裡的肉:
吃飯!我們吃飯!
你吃肉!
婆家吧……
盡管智英沒少幹活,但她幹活的時候婆婆也沒閑着啊,而且起得比智英還早。智英生病了,還從中醫院專門買滋補的中藥寄過來。
同事?
辭職做全職太太之前,上司認可她的工作能力,跟同事關系相處也融洽。
智英辭職之後,她們關系也都還不錯,時不時小聚一下。上司自立門戶創業之後,還想着請智英重新出山。
老公就更别說了。
主動幫智英做家務,下班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接過智英手裡的家務活。
過年時,看智英平時照顧寶寶就夠辛苦了,怕回娘家或者婆家她還得幹活,于是主動跟智英說:
這次過年,咱們去旅行吧
不去你家,也不去我家。
實在不行我們在家休息也行。
這麼說吧,不管從哪個角度來看,金智英就是我們平時見到的,最普普通通的女性。
盡管生活有時會有磕碰、會有不理解,但大體上,好像沒什麼過不去的坎兒。
那金智英怎麼就得了“鬼上身”?
肉叔今天寫稿前,翻了翻豆瓣的短評,好多人都說“看哭了”“就像一面鏡子,看到了自己”。
《82年生的金智英》裡,有那麼多熟悉的場景,不光是韓國,所有的女性仿佛都有跟金智英像極了的疲憊。
疲憊,不僅僅是簡單的身體上的勞累,而是一種因為不被理解而産生的乏力。
就像智英手腕痛,她最難受的,不是醫生說“沒什麼大問題,隻是手腕用太多了”,而是反問她“家務都是家電做的,你怎麼會痛呢?”
智英帶寶寶出門曬太陽,難得買了杯廉價咖啡坐在長椅上享受一點點陽光,還被人在背後指指點點:
好羨慕這種媽蟲,無所事事,喝着用老公辛苦賺來的錢買的咖啡。
婆家,智英在洗碗,大賢想過去幫忙,剛拿起來一隻碗,婆婆就在旁邊擠兌一句:
啧啧啧,我的兒媳婦命,真是有個好丈夫啊
金智英說過兩個意味深長的感受。
第一個感受:
作為妻子,作為媽媽,我偶爾會覺得幸福。
但大多數時間,像是被什麼東西困住了。
第二個感受:
平時隻是覺得身體累。
但是每天到了太陽落山的時候,就會莫名地覺得心裡空蕩蕩的,很不安。
讓智英生病的,不是某個具體的人。
而是某種慣性下,沒有人理解她的氛圍——
每個人都覺得,金智英做的這一切,都是應該的。
——所有女人都是這樣過來的啊,怎麼到你了就不行了?
仔細看,《82年生的金智英》中,幾乎每個人對智英的愛,都帶着無意識的傷害。
一個小例子,深愛着智英的丈夫鄭大賢,他們生寶寶前都是上班族。
先起床的大賢,拍拍智英。
老婆~起床,給我做早飯啊~
智英醒了之後跟他發脾氣:幹嘛跟你媽說我們的生育計劃啊~
大賢一通陪不是:哎呀,反正早也要生,晚也要生,與其讓他們催着,不如生了算了。
智英說:可我要為此做很多改變啊。
大賢嘻嘻一笑:我也會的,我會少喝酒,少見朋友,早點下班回家,幫你做家務。
導演故意在這裡用了極其唯美的濾鏡,配合大賢甜蜜的諾言。剛剛也說,大賢的确做到了,一下班就搶着幹家務。
但這份表面的甜蜜中,也夾雜着一絲毒藥的腥甜——
我會幫你做家務。
“幫”。言外之意,你做家務,理所應當;我做家務嘛……
沒有人意識到,這些“應該”全都是“不應該”。
爸爸幫襯老領導兒子的中醫院買滋補藥,就給兒子買了一箱。
已經得知智英生病的媽媽哭着沖出來大喊:你為什麼隻給兒子買,女兒就不重要麼?
爸爸也懵:
就是人家要我買一箱,我就買了一箱啊,我也沒有專門給兒子買啊?
媽媽徹底崩潰了:
所以說!
既然是要幫買一箱,為什麼不是幫女兒買一箱!
你看。
所有人都像是沿着慣性運動的小球,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的行為到底因何而起,更沒有意識到自己到底在做什麼。
肉叔最難過的一個片段。
弟弟知道智英病了,要去看她,路上想給姐姐買禮物,就打電話問爸爸姐姐最愛吃什麼。
爸爸想都沒想,豆沙面包,經常給你們買,你們最愛吃。
弟弟就開開心心買了豆沙面包到智英家,智英很開心:你還學會給我買禮物了噢。
弟弟:那是,你最喜歡的豆沙面包
智英:豆沙面包?我最喜歡奶油面包
弟弟:(困惑)爸爸說你最喜歡豆沙面包啊
智英:(笑)那是你最喜歡的,每次都是你吃的最開心,我都是把豆沙餡扔掉隻吃面包的。
慣性漸漸形成了氛圍,就像一張透明輕盈的網,由金智英從小到大遇見的、親疏不同的人各自拉着,套在她身上。也套在每個像金智英一樣普通的女性身上。
所有人默認這張網的存在。
久而久之,撒網的人漠然了,困在網裡的人感受到了不自由和時間推移帶來的焦慮感,卻——
沒人會覺得它有問題。
包括金智英自己。
-你呢,沒事吧?
-我嗎?應該沒事吧?
剛開始看《82年生的金智英》,你能很輕易感受到金智英的辛苦,但沒那麼容易理解她平靜如水背後的撕扯的驚濤駭浪。
但隻要一看這場戲,腦袋就像爆炸一樣,嗡一下全懂了。
金智英想重新出去工作,卻因為找不到保姆而面臨放棄。鄭大賢決定休一年育兒假,在家照顧寶寶。
這事讓婆婆知道了,怒氣沖沖一個電話打到金智英媽媽那:
我兒子前途一片光明,怎麼能休生育假呢?你女兒現在不正常,應該多休息,怎麼想着出去工作呢?
原本被蒙在鼓裡的金智英媽媽,連夜打車到金智英家,握着金智英的手,堅定但輕柔地囑咐:
智英要好好吃飯啊,要做什麼事都得身體好啊。媽媽會盡快整理好,媽媽會幫你的。孫女就留給我照顧吧,金智英你想去工作就去吧。我們金智英想幹什麼就去幹什麼。
說完剛想走,金智英“鬼上身”了,就好像是姥姥的靈魂附在金智英身上一樣,直呼媽媽的名字:
美淑啊,别這樣。
為了讓哥哥們上學,你去紡織廠打工賺錢,臉變得消瘦,每當你把工資按時拿回來的時候,我都心如刀割。
你的手被縫紉機弄成那樣回來,媽媽别提有多心痛了。
我沒都沒得及說句感謝。
謝謝你,美淑。
她又發病了。用姥姥的語氣,訓斥媽媽,也是在以姥姥的身份,心疼媽媽——
潛意識裡,她不願意讓媽媽為了她再帶一次孩子,一個女人這輩子吃一次苦就已經夠多了。
而媽媽原本對女兒的病情将信将疑,親看看她發作,定定地望着她,心痛得愣住了。
等她說完,媽媽的眼中早就浸滿了淚水,手一直在抖,不敢相信地捂住自己的嘴巴,聽着金智英還在說:
金智英再辛苦,她自己的事會看着辦的,你把她培養得很堅強,對吧。
再也忍不住了,媽媽撲過來,一把摟住了金智英,終于忍不住嚎啕大哭:
我的女兒啊,我的掌上明珠啊,怎麼會變成這樣啊。
是啊,到底是什麼讓金智英變成這樣呢?
而在這整個氛圍裡,真正設身處地關心金智英的,居然隻有媽媽。
同為女性的婆婆,卻隻願意心疼自己兒子的前途。
關懷在這裡,像一座單線程孤島:外婆心疼媽媽,媽媽心疼女兒。
看上去媽媽的愛多正常,實際上其他人缺失的關懷就有多不正常。好在媽媽的心疼打破了套在金智英的身份網。金智英,她不僅是個媽媽,是個妻子,是個公司女職員,她還是媽媽捧在手心的女兒,她——
還是她自己。
不對,應該說:她還曾是她自己。
片子裡的金智英得了精神疾病,現實裡的金智英們在各種身份中消耗着健康:
後台留言@阿寒
我是職場媽媽還在哺乳,3歲以下的孩子沒有托兒所,所以每天睡4個小時,遇到孩子發燒,三天和起來大概睡5個小時吧(包括打盹)。
白天上班也要拼。工資比老公高,所以不可能放棄工作,也不能懈怠,但缺少睡眠對人的影響是全面的,孩子有任何狀況都是媽媽的責任,有什麼問題也是媽媽的奶不夠好。工作上有問題師弟會直接挑錯,以前負責把關現在被人把關,不能說什麼……
每天生活就是上班工作下班帶娃,休息?不存在的。而且這種情況默認是媽媽應該的。爸爸換個尿布都覺得是好爸爸,爸爸加班正常,媽媽不得不加班就會被埋怨。
“默認的氛圍”還在繼續:
韓國女團red velvet的隊長裴珠泫僅僅因為公開分享過她看過原著小說,就被男粉絲刷惡評,燒照片。
李慧源在INS寫了很短的觀後感,就被網友噴“看來老公安貞桓對你不好吧”。最後她不得不删文、關賬号,才停止了男粉的謾罵。
看過的女性已經遭受強度如此密集的攻擊,更不要說參與本片本身的女演員了。
女主鄭有美,手裡拿着韓國釜日電影獎最佳女主角,釜山影評家獎最佳女主角,黃金攝影獎最佳女演員等大獎,出演過《釜山行》、《熔爐》等有世界影響力的電影,卻隻是因為出演了這部片子,從選角那天起,被網絡暴力,被惡意詛咒:
希望這是她最後一部作品!
而這部片子還沒上映,就掀起了部分男人對女權的讨伐。
有人低分、差評抹黑,有人請願到了青瓦台,要求阻止電影上映。
而上映當天,韓國門戶網站Naver上還出現了與《82年生的金智英》風格相仿的、用于諷刺該電影的男性訴苦長篇文章 。韓國的影評網站上還出現了女性打10分,男性打1分的兩極化奇觀。
什麼時候,女性平權成為一件讓人讨厭的事,觸動了某些人的敏感神經?
同樣生而為人,僅僅因為是女性就被架上各種不公卻為什麼不被理解,為什麼那麼多人選擇視而不見?
我們回到片名——
金智英,82年生,性别女。三十多年的平凡人生裡,有一張網一直籠罩着她。
但沒關系,金智英希望下一代,自己的女兒可以過得更好些。
韓國總統文在寅曾推薦這本小說:希望10年後的今天,我們可以不再讓1992年生的金智英陷于絕望。
但真的隻是是時代的問題嗎?
外婆把希望放在媽媽身上,媽媽也曾把培養了金智英成在職場中表現優秀的新女性,然後呢?
誰能保證在未來,女兒不會再重蹈金智英的覆轍?
隻要“默認的氛圍”還在繼續,未來,金智英們在平凡生活中感受到的刺痛就不會停止。你的媽媽,你的另一半,你的女兒,哽在喉嚨沒說出口的話,也将繼續回歸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