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根據2020北京國際電影節特别放映活動,中國電影資料館左衡研究員的映前導賞講解整理而成。活動時長約15分鐘,全文共3009字。

左衡:

這是聞一多先生,就是中國現代詩歌在前期的一位作者,同時也是一位教育者,他來點評《春江花月夜》。他說的是:“更夐絕的宇宙意識,一個更深沉,更遼闊更甯靜的境界,在神奇的永恒面前,作者隻有錯愕,沒有憧憬,沒有悲傷。他得到的仿佛是一個更神秘的,更淵默的微笑,他更迷惘了,然而也滿足了。這是一番神秘而又親切的,如夢境的霧壇,有的是強烈的宇宙意識。”

單聽這一段文字我們會認為說聞一多先生寫的仿佛是一首散文詩,非常的美。但是,如果我問諸位說,大家是否能通過這樣一段現代漢語去了解那首古詩到底哪裡好,可能比較難。我們中國古代的時候解詩很難,所以後來有很多的詩話,像《滄浪詩話》。也有很多詞話,像《人間詞話》。如果大家比較一下,就明顯的感到在《滄浪詩話》的時候他往往會用一些形象的,比拟的方式來說。“羚羊挂角,無迹可尋。”那麼到了《人間詞話》的時候,王國維就已經慢慢的開始用一種理性的思維,把中國古典詩歌那種,我們過去講“不可意會,隻可言傳”的東西,給言傳出來。盡量的能夠讓大家用一種現代人的思維體悟,和理性的方式去了解中國古典詩。

我曾經聽過一個段子說是,聞一多先生當年給大家講詩。上他的課,他就在上邊念這首詩。念完之後他就沉浸到了詩歌的美麗當中去,微閉着眼睛,陶醉着仰着頭,輕歎一聲:“真好!”然後再念下一首。所以這時候學生就會覺得:“老師,到底哪裡好?”因為對于一個剛剛接觸中國古典文學,尤其是古典詩歌的人來講,這樣一個涵泳的過程,并不能夠幫大家很快的進入進去。,但是我要說,大家看葉嘉瑩先生的書就會發現,她如她自己所說,她是一個中國古典文化,中國古典詩歌這樣的一個傳遞者、傳承者。她确實用了那種特别輕淺的文字,親切、準确。很淡、很柔、很雅、很準的就能夠把古典詩歌的邏輯,美學的邏輯能講的很清楚,而且不隔。在跟葉先生比起來,後邊有很多更加受到西方文論影響的文藝評論家,在講解中國古典詩歌的時候往往就有一種隔的感覺。

所以,首先我們今天要知道的就是,葉嘉瑩先生就是這樣一位,或者說,在大衆的傳播領域裡面,她最主要的一種身份就是中國古典詩歌的一個傳承者。她做這些工作做了幾十年。她的人生的故事,和他對詩歌的理解随着這樣一個過程和曆史的過程,慢慢地在發生一些微妙的變化。包括大家待會兒在影片當中會看到,葉嘉瑩先生研究杜甫詩歌,講解杜甫詩歌的曆程中,很有意思就是,我當時看的時候,印象很深刻的一個小的段落就是,葉嘉瑩先生就非常輕描淡寫提到說:“其實杜甫的律詩早期有一些也不好,直到了後來《秋興八首》才好。”而《秋興八首》恰恰是在盛唐向中晚唐那樣一個過渡的時候産生于一個偏僻的地域的。這樣一種家國的感觸可能也體現在了葉嘉瑩先生對杜詩,以及整個她的詩歌美學的理解上邊。

那麼,葉嘉瑩先生呢她還在九十年代開始慢慢到大陸這邊來,做詩歌的講解。她是輔仁大學的學生。那麼大家在北京應該有機會去到,在什刹海,北海那個地方,有一個定阜街一号。那個建築也是中西合璧,在那拍了很多非常著名的影片。大家可以去那裡尋訪一番。它除了是一個電影的取景地,同時也是葉嘉瑩先生成長的一個地方。有助于我們理解那樣一代學人,那樣一種學貫中西的氣質從哪來的。那不是一個純粹學養的問題,似乎更多是一種,氣質的養成。

那麼葉嘉瑩先生這種對中國古典詩歌的講解後來還影響到了整個台灣一批現代詩人的寫作。那麼這就引出來其實《掬水月在手》這部影片他是延續着幾年前的一個項目叫做《他們在島嶼寫作》。諸位可能看過其中的某些影片,就是專門講台灣地區的一夥兒老詩人他們的紀錄片。那麼,這部影片裡面他也提到,本來台灣的現代詩運動的時候,很多人是跟研究中國古典詩的人是老死不相往來。因為有一個非常有趣的心态就是覺得,你是舊派,我是新派。這個,争執也好,或者說隔膜也好,在五四就開始慢慢出現。但是葉嘉瑩先生講詩的文章論文出來之後,很多研究寫現代詩的這些文學家,他們看完突然發現說,原來古典詩的思維,和現代詩的思維,在一種先鋒的探索也好,在對語言的領悟的深度上也好,并沒有本質的差别。從這點講,葉嘉瑩先生她又在我看來是完成了一件事情,就是把從晚清到五四以來出現的東西學、古典現代等等這樣一個非常假命題的二元對立的一個東西給消解掉了。她完成了這樣一次融彙和融合。更不用說葉先生在我剛剛談到的九十年代在大陸多次的講學,真的桃李滿天下。所以,大家就了解,介紹這樣一位女詩人、學者,對我來說壓力實在有點大。我覺得始終應該站着來看這部片,對我來說才對。因為實在是受愧于葉嘉瑩先生的太多。

但這又帶來一個問題就是,這樣的一位傳主,她的影片該怎麼拍才對。剛剛我進來的時候,我們的一個工作人員他就說,左老師,這個片子90分鐘之後怎麼怎麼樣。我說對不起,這個片長是兩個小時。他就說,一個紀錄片為什麼要拍這麼長時間。其實大家要是如果看下來的話,并不覺得兩個小時是一件很長的事情。一方面,固然是得益于傳主本人的人生的曠蔚,通過她的這種表達,她的狀态,大家能夠進入進去。還有一方面呢當然就要說這部影片的導演陳傳興先生,他為這部影片來尋找到一個更合适的呈現方式。因為紀錄片很難得的就是能呈現傳主本人的狀态。而且,如果把這部影片和另外的《他們在島嶼寫作》的其他影片比較的話,我會有一個感受,我還不知道對不對,待會兒我要再看一看,就是我覺得陳導演除了呈現葉嘉瑩先生的狀态,他也試圖在呈現葉嘉瑩先生她所研究中國古典詩歌裡面的意境和意象。而這些可能是隐藏在後邊的。因為陳傳興先生,如果對他的身世了解的話,他是對藝術啊,心理學特别有研究。所以他就會,非常自覺的把這種在前邊表象的視聽元素、形象和更加中間一點的意象,再和更加深層次一點的那種無意識的潛意識等等這些,他有一個非常好的,不動聲色的這樣一個疊加放在裡面。那麼他就格外的值得去琢磨。

影片的結構呢也是很有意思。用陳傳興導演自己的一個表述就是類似于北方的著名建築四合院那樣的一個體制。這很有意思,為什麼是這樣,大家一會兒可以自己去尋找,看是否同意他。

還有一點就是他很淡,他很像是陳傳興導演在影片當中自己貢獻出來的一些收藏的文物的這些東西。他把這些意象也彙了進去,他很雅。打比方就是他在表現傳主在北京城市裡邊,或是世界各地那種人生軌迹的時候,就可以看到,第一,他沒有刻意去表現那種所謂天翻地覆、白雲蒼狗的這種痛苦、傷感。他有一個事過境遷之後的淡然的心态,還有一點我覺得比較有意思的就是為什麼我說他雅呢,就是我看另外一部傳記片,比如說瘂弦先生的紀錄片裡《如歌的行闆》,裡面特别強調瘂弦先生的剪頭發,吃面條等等這樣一些事情,他帶有一種煙火氣。而這部影片很有意思,他的煙火氣比較少,這又是一個非常個人化的表達了。

我和陳傳興導演那次見完面之後我印象很深,當時北京正好是冬天,好像那天晚上下了雪。老先生穿得特别的精緻,溫文爾雅的坐在邊上,拄着拐棍兒,不言不語,跟這部影片的氣質非常之吻合。古人說,文如其人,這部電影我覺得也很符合陳傳興先生的氣質。這種氣質其實我個人還是感覺,對不起我老是說我個人的感受,他還是和葉嘉瑩先生的那樣一個狀态不是完全一樣,但是正是因為這種不一樣,反倒是提供給我們一個非常有意思的屬于電影的視角。就是我的鏡頭要如何捕捉,要如何獲得一種韻律,而不隻是一般說的節奏。

所以,這部影片我真心認為值得多次觀看,現在講話就是二刷三刷啊,今天我也要再好好地刷他一下,和諸位一起在進入那樣的一個狀态裡邊去。

其實,這是我個人的一份小小的希望。借由葉嘉瑩先生的著作,借由她的這一部紀錄片,能夠把中國詩詞之美,中國古典文化之美和中國古代文化的那樣一些精華的東西,能夠更多的讓大家喜歡。不一定說是要多麼熱切的、着急的、急功近利的去擁抱她。如果大家覺得有一點點喜歡,慢慢的就可以進入這樣的一種狀态。由于我們又是生活在一個現代的文化之中,我們的這種進入,本身也就意味着文化的傳承和現代性的一次新的自我的發展了吧。

我就大概說這些,請大家原諒一個原中文系出生,後來改學電影的人的語言表達的這種啰嗦,我的啰嗦和這部影片的精簡正好成為一種對照。所以,啰嗦的影評反倒能夠彰顯電影的美麗,我覺得我的這種負面自黑也就達到了目的了,謝謝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