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死君:日本已故名導大林宣彥的遺作《海邊電影院》,自然是今年上海國際電影節上的日影重頭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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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望疫情嚴峻的四月,這位日本電影的“活化石”因肺癌離我們而去,帶給影迷們無盡的追思。我們曾寫下一篇《悼大林宣彥:核爆,幽靈,尾道的青春》來紀念他,而如今終于趕上他的遺作在上海電影節首映,這無疑是一場更鄭重的緬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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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Kieslowski

公号| 看電影看到死

導演大林宣彥生前曾說,“未來的事情誰都不知道,不管是2000年還是3000年,我想繼續拍下去。因為隻有繼續拍下去,這件事才會有意義——知曉那場戰争的我,想讓那些不知戰争為何物的年輕人們,在這所名為‘電影’的學校裡,去感受那些恐懼、雀躍和感動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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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林宣彥導演

三個小時對《海邊電影院》這樣一部電影而言或許長了些,但對于還想創作千年的大林宣彥來說,卻短得隻像是一個鏡頭的俯仰之間,也難怪他發出“沒有拍夠”的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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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作《花筐》開拍伊始,大林宣彥就被告知罹患晚期肺癌。曾斷然将“戰争三部曲”的終章《花筐》作為生涯遺作來看待的他,在拍攝完成後還戲谑地調侃自己,很遺憾沒能夠在“适當的時間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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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花筐》

這便給了《海邊電影院》誕生的機會。而以此作為他的“天鵝之歌”,對于他的影迷和觀衆們來說無疑是值得慶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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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海邊電影院》

再次回到尾道,這個讓大林宣彥魂牽夢繞的故鄉;再次編織關于戰争、關于電影的浪漫史詩——《海邊電影院》就像是大林的“尾道三部曲“和“戰争三部曲”的一次交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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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直到影廳謝幕燈光亮起的那個瞬間,“pika”,我才終于反應過來——這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大林宣彥導演傾注了比以往任何一部作品更多的赤誠和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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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撥回2019年的某個夏夜,位于尾道的一家海邊電影院即将歇業,“最後一夜的放映”為冷清的影廳招徕滿了座上賓——負責放映的館長;售票的失明老婦;乘坐飛船穿梭時空而來的Fanta爺爺;還有三位分别叫毱男、鳥鳳介、團茂的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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負責放映的館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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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坐飛船穿梭時空而來的Fanta爺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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毱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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鳥鳳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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團茂

畫外的旁白交代了13歲的女主希子的來曆。她生活在1940年代的尾道,并且在之後的幾十年中,尾道的風貌都沒有經曆太多的改變。大林宣彥借此将四十年代和如今兩個時間點的尾道在銀幕中交替并置,并以黑白/彩色的不同畫面濾鏡呈現,現實與曆史的界線開始變得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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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原希子

随後,當希子來到影院,時間和空間又同時被打破。大林宣彥讓希子穿梭于舞台和銀幕的同時,開啟了她和影院觀衆之間關涉“什麼是戰争”的超時空對話。影像與現實開始共舞,三個青年也莫名地被卷入了這趟穿梭于戰争電影的時光旅程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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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随着歌舞段落聯結了不同時空,一場幾個年輕人與日本戰争電影的馬拉松之旅被打響——影片的前半程,大林宣彥密集地以不同曆史場景編排,像是帶觀衆跳躍式領略了德川家康的幕府時代-珍珠港海戰-鳥羽伏見之戰-新選組三人-近江屋事件-江戶時代-日俄戰争這些曆史片段,更是将屬于西鄉隆盛、川島芳子和宮本武藏等人的曆史性時刻進行放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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場景的拼貼間隙被大林宣彥以大量個人的風格元素填充——各種色彩和形狀的畫框、反複變換的彩色濾鏡、浮誇的綠幕特效、不自然的動作銜接和鏡像錯位;加上人物在各個曆史場景的違和亂入與不斷出現的字幕注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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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自由而肆意的表現,對于并不熟知日本曆史或是大林宣彥風格色彩的觀衆來說,或許會像是一場觀影的“噩夢”。顯而易見,大林導演這部封鏡之作的前半場像是在炖一鍋雜燴,而且炖得格外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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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如若你體驗過他當年在《鬼怪屋》中天馬行空的想象力和獵奇式的先鋒派視聽語言,你或許能夠從大林宣彥導演的不斷暗示-“謊言之中會有真相”-中理解他可能是在有意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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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7《鬼怪屋》

在大林宣彥電影中特有的超現實表現方式,從不追求傳統的真實性。他曾解釋過:“真實性并不是我想展示給觀衆的,激情、努力、革新才是,以及這些因素共同創造出的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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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說,他在《海邊電影院》的上半場裡,揉碎了每一個觀衆對于真實性的期待。不僅如此,他還頻繁地借角色之口不停地對電影自身進行指涉——“這是戰争?還是一場電影?”“電影是真實還是幻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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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得出,他很努力地試圖在觀衆和這部影片之間劃分出一種距離。他想讓觀衆們時刻都清晰地意識到自己正在觀看一部電影。顯然,他想要的說的,不止關乎戰争。他的赤誠更讓我相信關于“世界和平”的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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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在預設的“中場休息”後漸入“佳境”,回到了大部分觀衆所熟悉的節奏——場景間的穿越因為有了主要角色的情感作為銜接而變得連貫;故事的背景闆也移置到了對我們而言更容易理解的一些曆史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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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見,大林宣彥依舊圍繞着“戰争”這個主題,以或虛構或還原的方式布置着那些曆史時刻——關于會津之戰中的娘子軍和白虎隊;關于太平洋戰争前後受到征召令的一家;關于在廣島原子彈爆炸前夕的櫻花移動演劇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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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子作為影片中的女主角,她的名字被直喻為“希望之子”。影片中的毱男執着地要保護她活下去,換言之,他始終都在守護着和平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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顯而易見,大林宣彥直白而又虔誠地在自己最後一部電影中編織着一個“世界和平”的浪漫童話,而童話的重點往往不在于過程多麼美好或是離奇曲折,更在于它雖然不真實、卻依舊還會有人願意去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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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海邊電影院》對于我而言,是一部我很願意走進其中的成人童話。并不是因為大林導演的磅礴野心或是他身上獵奇又浪漫的想象力,而完全是出于如我在開篇所提到的“82歲高齡下依然保持的赤誠”。而這份赤誠的來源,正是他對于電影所具備的力量的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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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澤明曾說,“大林,你幾歲了?才五十!你的人生至少還有三十年。如果你還能再活三十年,你能為這個世界創造更多的東西。如果你活不到八十歲,你的孩子、你的孫子也會繼續活下去。到我四百歲的時候,該輪到你的曾孫繼續拍電影,到那個時候,就不會有戰争了。我對此深信不疑,所以你要替我将電影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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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0《黑澤明與大林宣彥的電影對話》

猶記得,80歲的黑澤明和50歲的大林宣彥的那場對望,彼此眼中是共同對電影具備的力量的笃信。而三十年後的大林宣彥,依舊在踐行,用海邊電影院裡的青年從電影中體會“什麼是戰争,什麼是和平”這樣一個故事,供銀幕前不曾經曆過戰争的“我們這一代”來觀照自身,并回應着黑澤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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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也就是為何大林宣彥在影片前半場不斷通過文本和視覺刺激賣力提醒着觀衆“這是一部電影”的原因所在。他不止想跟我們诠釋戰争的傷害、讓我們相信和平的童話,還想讓我們共同笃信電影的力量——如果下一代仍有幸免于戰争的傷害,我們仍可以用電影的力量傳遞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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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同《花筐》中男主“俊彥”的名字和結尾出現的導演椅,大林宣彥在《海邊電影院》裡也同樣埋藏了關于他個人的線索:男主之一毱男回憶起童年的自己,轉動着活動寫真機、在膠片上畫漫畫放映、被外國導演稱作内心有着映畫魂,想必這些都有着大林宣彥的童年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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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那個總是彈奏着詭異的鋼琴聲的老人,則正是大林宣彥本人飾演。他借助旁白傳遞着他對年輕人的箴言和對于《海邊電影院》的闡釋:“雖然這是一部奇怪的、現實與幻覺的界線模糊不清的電影,但其中有着我内心的真實情感。如果可以,我想永遠地活在這部電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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線索之間埋藏着他與電影的種種,其間滿是對電影的不舍。是啊,還有什麼比“大師暮年,赤子之心仍在”更令一個愛好電影者感到唏噓與動容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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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京電影節上的大林宣彥

他說,“伴随着愛、希望、絕望、苦惱、喜悅與孤獨,我要繼續我的電影創作。僅此,電影就一定會以明亮、美麗、恬靜的微笑表情出現,我便借此了此餘生。我願就這樣慢慢不停地說着、說着,在銀幕上給自己的人生畫個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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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句号,或許終究還是來得有些早。如果可以再加個注釋的話,那想必是:用電影通往世界和平。

作者| Kieslowski;公号| 看電影看到死

編輯| 騎屋頂少年;轉載請注明出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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