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想看。

你獨自走在小路上,一個瘋子突然跳到你面前。

而且赤身裸體。

一聽他說的話,更瘋了——

我的名字叫做“真實”,一個叫“謊言”的家夥穿走了我的衣服!

是不是想扭頭就走?

别怕。

Sir說的隻是一部電影。

看它如何狠狠地扒下謊言的衣服,露出震撼的真實——

《無主之作》

Werk ohne Autor

...

德國導演馮·多納斯馬。

前後13年,一共拍了三部長片。

處女作即是奧斯卡最佳外語片,以9.1分占據豆瓣排名No.43的《竊聽風暴》。

背景,是冰冷的。

在一個奧威爾式的國家,東德。

高壓之下,口出利劍執筆為槍,一雙雙伺機待發的眼睛注視着相互揣測的人心。

結局,卻是溫暖的。

一名秘密警察的“良心發現”。

隻是因為他聽見了、看見了,另一個有血有肉,有溫度的世界。

...

親身經曆過東德時期的導演多納斯馬,在一場對立的曆史中,選擇了信念的力量。

然而。

關于《竊聽風暴》,也有一個著名的傳聞——

拍攝時,一名監獄博物館館長拒絕了劇組的請求。

他覺得這個劇本不符史實:

整個東德曆史,像魏斯樂那樣‘良心發現’的秘密警察,對不起,一個都沒有。

信念美好,真相不堪,到底應該取舍?

《竊聽風暴》傾向前者。

《無主之作》則背道而馳,将曆史重新推倒驗算,揭示你難以接受的、近乎赤裸的真實。

在三個小時的片長中,曆史被推得更遠,拉得更長。

1937-1966,幾乎囊括近代世界的全部政治風貌:

從二戰前夕的納粹德國,到冷戰時期的東德,再到實現了自由的西德。

價值在變、環境在變、人心在變。

但謊言,始終光鮮。

...

赤裸的真實,被抹殺、被恐吓、被迷惑......無人認領。

别誤會。

《無主之作》并不隻是一場向謊言的複仇,它其實更想告訴你:

快睜開眼看看。

這樣的赤裸,究竟能有多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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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謊言

1937年,德國,德累斯頓。

上圖那個光着身子彈鋼琴的女孩,叫做伊麗莎白,她是所有故事的開始。

跟一個普通女孩一樣,熱愛祖國、自由、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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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伊麗莎白卻有一雙不太一樣的眼睛。

她總能看到一點,别人看不到的東西。

看人家的全家福,僅從拍攝的姿勢就看出,這段婚姻是場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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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者說,她是在看穿。

那些别人不願說出口的,并試圖隐藏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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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一切,并非她的熱愛。

比起看,她更愛聽。

站在一圈公共汽車的中央,請司機們一起鳴笛。

你覺得聒噪,她卻感到無比悅耳。

因為她聽得出來,這是世界上最美妙的一個音符——小字二組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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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迷于這個音符,便決定收集它所有的樣子。

可以來自公交車鳴起喇叭,來自不同鳥兒的鳴叫,來自不同鋼琴的彈奏......

甚至還可以……用煙灰缸在頭上狠狠砸出那個美妙的音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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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捕獲這樣的美,可以不計一切代價。

伊麗莎白堅信,真實即美好。

“不要把目光移開,所有的一切,隻要是真實的,就是美好的。”

這也是電影英文名的由來——Never Look Away。

然而在家人眼中,這樣的“美”是一種病。

在德國納粹的眼中,這樣的“美”是民族的污垢。 

高貴的雅利安血統,決不能受到“缺陷基因”的侵染。

《絕育法》,便是納粹向德國本族人民進行的一場屠殺——

任何患有遺傳疾病的人都将接受外科絕育手術。

如果病患沒有任何存在價值,将會被送到統一的集中營,進行人道毀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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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殺人的,不是士兵和武器。

而是本應救死扶傷的醫生,手中那支用于診斷的筆。

用來診斷病情的“+/-”,成為了通向地獄的路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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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才是最瘋狂的地方:

匪夷所思的暴行,被賦予了最“科學”的解釋。

進而被奉為崇高使命。

這對加減号,就是謊言的漂亮衣服。

它像是遮擋在眼前的手,兇手不會因真相忏悔,無辜者不會因真相恐懼,受害者的臉上都能挂着微笑。

就像,伊麗莎白。

她被畫上了一個紅色的加号。

在被“醫生”們帶走的時候,她盯着自己最親昵的侄子庫爾特,笑了起來。

她又一次對庫爾特說道:“不要看向别處,隻要是真實的,就是美好的。”

于是,庫爾特在這殘忍的一幕面前,放下了遮擋住眼前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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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我們一樣,年幼的庫爾特還聽不明白伊麗莎白阿姨的話。

謊言,是虛僞的。

真實,就一定美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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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裸

放心吧,Sir并沒有劇透,以上隻是整部電影的序章。

雖然《無主之作》橫跨極端的曆史時期。

比起揭露曆史,将罪惡歸結于時代,它更想看到的是人的問題。

整部影片通過記錄一名畫家的成長,實現了藝術繪畫與生活、政治、時代的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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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所有的表達近乎赤裸。

主人公庫爾特繼承了伊麗莎白阿姨,對真實的追尋。

從小到大,他一直注視着那些别人捂住雙眼的真實——

戰争罪行。

盟軍的轟炸機,在他的家鄉洩下成千上萬噸的炸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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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鉗制。

因為獨特的天賦,庫爾特就讀于東德的藝術院校,想要通過繪畫表達自我。

老師卻直接了當地告訴他,你的畫太危險了,因為裡面都是“我、我、我”。

藝術不能表達自我,隻能為人民服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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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性掙紮。

父親本是一名教師,戰時因為求全不情願地加入了納粹。

戰後,也就免不了被清算、被打壓,失去了教師身份,幹着最不受待見的工作,承受着歧視的眼光......

最後,他親手了結了自己的苦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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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這些殘忍壓抑的時刻,庫爾特自始至終都沒有把目光移向别處。

然而他也日益困惑和惶恐,這真實,真的美嗎?

當然,他生命中也體會到了我們比較容易接受的美。

比如愛情。

嚴格地說,咳,是肉體與愛情。

庫爾特遇見了同校的女孩埃莉。

說真的,如果不是藝術生,還真難在床上說出這麼有腔調的情話。

你太美了,這幾乎都不浪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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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還以為那句“無論發生什麼,都不要看向别處”隻是句口号麼?

不。

電影的床戲就說到做到了——

目不旁視,纖毫畢現。

導演用鏡頭實踐了這種真實。

△ 嗯,有删減

最重要的并非尺度,而是它被攏上的,一層藝術品般、不沾邪欲的美感。

這種美,叫做自由。

盡管隻有這一方天地。

就好比《1984》裡那張寫着“我愛你”的紙條,在肅殺壓抑的環境中掀起了狂風暴雨。

這樣的環境中,愛情更像一場反抗。

兩個靈魂相纏,更像是一種同謀。

肉體,是最直接、最普世的反抗方式。

但即便隐藏得再深。

總是隔牆有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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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長

《無主之作》中,并沒有極力用苦難描繪一個時代的悲哀和可笑。

反而在試圖拆解所有悲劇的來源。

其中之一,便是埃莉的父親——

西本德教授(塞巴斯蒂安·科赫 飾),戰前是納粹的婦科醫生,正是他為庫爾特的阿姨(伊麗莎白)畫上的紅色加号。

但如今,時代更叠。

脫下了軍服,脫下了囚服,效忠于另一權威,便再沒人知道他曾做過什麼。

他是曆史的化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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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乎隻用一場戲,你就能戳破謊言,看清楚他的本質。

當然,也是在床上。

一種鮮明的反差,看不出激情,也察覺不到愉悅。

當妻子用手搭在他手臂上時,他反而将妻子的手臂按住,接着機械性地重複着動作。

暴力,并不是最可怕。

最可怕的是,妻子的臉上卻始終帶着笑容。

那是在丈夫面前,禮貌、得體的笑容。

而這樣的笑容,僅存在于丈夫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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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陪伴,更需要忠誠。

比起自由,更需要安穩。

比起真實,更需要的是一家人的整整齊齊。

在西本德教授眼中,自己是一名守護者,也是他口中“最好的男人”。

所有的消息,都躲不過它的眼睛。

他随時掌握着女兒的一舉一動,從細微的差别就觀察出女兒藏着的“秘密”。

我覺得艾莉懷孕了。

她的手心溫度自從幾周前開始輕微升高,但卻沒有感冒症狀。昨天晚飯時她去了兩次衛生間,早飯時碰都沒碰她的燕麥粥,并且起身時緊緊抓着椅子扶手。

我判斷,三個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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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所有的隐患,都要在第一時間排除。

而讓這一切實施的,又是編造一個又一個謊言。

這樣的謊言,也作用于他自己。

女兒艾莉,原本也叫伊麗莎白,與庫爾特的阿姨同名。而他卻無法再次面對這個名字,将女兒改名為艾莉。

用一隻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将曆史置于身後。

對于西本德教授而言,這一切都是理所應當,都是成為“最好男人”的代價。

他不想要喜歡自由嗎?

怎麼會?

因為他真正的目的,是一家人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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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讓一家人在動蕩之中平平穩穩,甚至擁有不錯的生活。

讨好時代,與時代共舞。

并做到最好,才有資格去争取物質、地位、權力上的自由。

這樣努力換來的自由,你認同嗎?

答案或許見仁見智。

但Sir敢肯定的是,這樣看似穩固的自由又是脆弱的。

因為它永遠不能面對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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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實

庫爾特一生追尋的真實。

說到底,他也在問什麼才是藝術真正的自由?

庫爾特的童年,納粹分子用屠殺消滅自由;青年時代的東德,政府用主義壓倒自由。

1962年,庫爾特投進了資本主義的西德的懷抱。

自由的風将他環繞,藝術的腳鐐也卸下。

他,終于可以“得心應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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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嗎?

如果說,之前的庫爾特是畫不出那個“我”。

那麼再自由的西德,他卻不知道哪個才是真正的“我”。

這裡充滿了太多花哨的現代藝術,暧昧、複雜又難以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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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你跟Sir有一樣的感受。

好酷、好厲害、好有态度,但确實不太懂......

或許,正因為太多人不懂,它也可能成為另一種難以面對真實的謊言。

忽略表達重于形式,或許是單純地博眼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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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頭來,庫爾特所盼望的自由創作,不能說是真正的藝術。

隻能算是自由買賣。

有态度、有主張的年輕學生,都在詢問價格的環節被打回原形。

- 這種藝術品可以買嗎?

- 當然可以,這就是藝術的美妙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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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絕對的自由的承諾,都是一種迷惑。

就像庫爾特放下繪畫,嘗試去進行現代藝術創作時,可以做得無比出色。

但此時,他又覺得所有表達,都并非他所想。

他真正熟悉的,還是那一闆一眼的人物肖像;他真正懷念的,還是那點滴中收錄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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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也是《無主之作》不甚讨喜的地方。

當所有人的關注點都在于,政治是如何扼殺藝術的時候。

《無主之作》卻在問:藝術的障礙僅止于此嗎?

電影昭示了一個藝術家誕生所需的兩種自由——

在創作束縛松綁的西德,庫爾特獲得的是外在的自由。

但這不代表,藝術自然就會源源不斷地冒出。

他還要尋找到自己内在的自由。

那是情感、欲望和自我……

或者說,自由永遠不是一種完成時。

即使在一個自由的環境中,你也仍然面臨讓自己更自由起來的重任。

它從來不會因為環境而做出改變。

電影的尾聲,是庫爾特效仿自己的阿姨,走進了一個停車場。

他就像伊麗莎白阿姨生前那樣,向所有司機請求,在同時按下喇叭。

共同演奏出那個最動聽的那個音符——小字二組的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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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樣的收獲、享受、感動中。

達到這樣的自由,仿佛是一件最簡單的事。

而且,從納粹到現代,似乎幾十年來都一直如此簡單。

它不在于你獲得了什麼。

而在于放下了什麼之後,重新獲得的自我。

當然,客觀的自由就不重要嗎?

它當然重要。

它保證着這些自由的人,不被世界判為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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