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個挺着大肚子的現代女人,非要在家中由穩婆接生,可事後由于未知原因,嬰兒誕下不久便遭夭折。這位孕婦到底是該遭受非議,還是該備受同情?國内很多觀衆在觀看《女人的碎片》時,最大的争議和情緒點基本都集中于此。

...
2020《女人的碎片》

可事實上,導演凱内爾·穆德盧佐在拍攝此片時,并非旨在探讨女主角的倫理過錯,而是由這樣一樁悲慘事件延伸出她作為女性的身份焦慮、人格獨立等一系列問題。

...
導演凱内爾·穆德盧佐

女主角瑪莎在一家大公司上班,衣着光鮮,談吐優雅。母親雖然曾于二戰時期在集中營中有過非人的遭遇,但如今生活優渥富足。而瑪莎的丈夫肖恩,則是一位在橋梁建築工地的藍領階層,留着彪悍的絡腮胡子,脾氣暴躁強硬,對頤指氣使的丈母娘時有不滿,可好在對瑪莎百依百順。

...

而此時,瑪莎和肖恩正面臨着他們人生中的一件大事:兩人的女兒即将誕生。 可瑪莎選擇了和大多數孕婦不一樣的分娩方式,不在醫院裡得到周到安全的接生照顧;而是提前預約了一位助産士(接生婆),在分娩的當天,由助産士直接在家中接生。

...

與他人不同的接生方式,自然暗藏着不确定的危險因素。在分娩當天,當瑪莎的羊水破掉之後,肖恩立即聯系了助産士芭芭拉。可好巧不巧的是,後者正在幫别的孕婦接生,因此隻能委托另外一位助産士伍德沃德代勞。

...

起初,伍德沃德通過檢測胎兒的心率,斷言一切正常。因此随後便安排瑪莎開始分娩。然而在此後的心率檢測中,伍德沃德發現,情況不太對勁,便囑咐肖恩立即聯系醫院。

...

然而,助産士伍德沃德并沒有中斷瑪莎的分娩,而是鼓勵她繼續用力,試圖做最後的努力,将胎兒順利生出。在瑪莎的努力下,女兒終于誕生。本以為危險就此打住,可嬰兒的皮膚卻漸漸變成紫色,且失去了呼吸。

...

當救護車到達家門口時,已然錯過了搶救良機。此後,影片便在瑪莎漫長的心靈恢複中逐步展開。 将近一個月後,瑪莎身穿呢子大衣,腳踩高跟鞋,看似若無其事地到公司去上班。

...

對于助産士的失判,導緻女兒的死亡,她沒有心情追究其刑事責任,而是将女兒的遺體捐獻給科研機構做研究。 對于這一切,丈夫肖恩,與瑪莎的母親都極力反對。

...

在母親看來,瑪莎必須得起訴伍德沃德,将所有因失去孩兒的憤怒和悲傷發洩到這位失職的助産士身上。同樣,對于肖恩來說,他接受不了愛女成為手術刀下的解剖對象,更無法忍受不将其妥善下葬的結果。

...

在衆人看來,瑪莎貌似一意孤行,對肖恩和母親的勸告置若罔聞;甚至還因自己看似“冷冰冰”的态度,沒有迎合肖恩的性欲;加之母親的推波助瀾,最終與丈夫分道揚镳。

...

影片最後,瑪莎還是走到控訴伍德沃德的法庭上成為證人,她會當庭指證伍德沃德,從而将其送入大牢,并索要巨額賠償嗎?亦或有着截然不同的選擇?

...

其實,瑪莎對伍德沃德的态度并非是本片重點,伍德沃德到底是否為嬰兒夭折的罪魁禍首也非關鍵所在。實際上,《女人的碎片》中所呈現最多的橋段,乃是瑪莎與她周圍一切之間的矛盾、差異和反抗。

...

尤其是在嬰兒去世之後,這種異樣的不适感越發明顯。 比如在她産後首次回到公司的時候,所有同事都對她側目相待,有種看到怪物一般的異樣。最明顯的便是那位坐在她工位的黑人小哥,在面對瑪莎讓其騰位置時,他宛若看到鬼一樣。

...

亦或是瑪莎在超市購物時,碰到的一位自稱母親牌友的陌生老太太,她不由瑪莎分說半句,走上來便對瑪莎安慰同情,甚至别扭地用擁抱表示自己的哀悼。

...

這其中,最過分的則是來自母親的諸般幹涉。瑪莎本來希望将女兒的遺體捐贈給科研機構做研究,對于助産士一事也選擇息事甯人。但母親卻總是不由分說地強迫瑪莎走上法庭,用憤怒和公正将心中的痛苦翻篇;同樣,母親也和瑪莎的丈夫一起逼迫瑪莎讓女兒遺體入土安葬。

...

因為在母親看來,苦難和痛苦必須得用血淚和強硬态度才能做到徹底翻篇,她特地以“自己的母親在二戰時期為了生養自己,所做出的努力”向瑪莎舉例。

而在此,母親無意間道出,如果瑪莎一開始按照她的意思在醫院裡安穩待産,便不會出現這樣的慘劇。由此不難看出,瑪莎所反抗的根源到底為何。

...

如果當我們細緻分析肖恩和瑪莎的差異,以及瑪莎為什麼會選擇肖恩作為丈夫,對這一疑問可能會有更加清晰的認識。 肖恩顯然有着非常明顯的暴力傾向,對待連襟克裡斯,他會用拳頭猛擊車門表示震懾;在和醫生咨詢女兒死因時,也更是粗口連篇,絲毫不能克制自己的暴躁情緒。

...

最為代表性的一處橋段,便是他在情緒不穩定時半強迫式地要求瑪莎和他做愛,甚至粗魯地撕扯瑪莎的衣褲。而當瑪莎稍有反抗,打算自行脫下衣服時,他立馬負氣出走。

...

雖然将肖恩和瑪莎的婚姻描述為階級之間的不對等,或有對愛情純潔性的玷污。然而,當我們看到如此之多有關肖恩那無端暴怒、且克制不住的性格時,很難不讓人懷疑瑪莎愛上他到底圖的是什麼?

其實在影片一開始,從肖恩面對丈母娘為其一家買車時的言行就不難看出緣由。肖恩雖然一邊接受,卻一邊罵罵咧咧,對丈母娘非議不止,而瑪莎在一旁卻沒有絲毫的不滿和難堪。

...

因此,《女人的碎片》中最根本的矛盾,不是發生在瑪莎和肖恩之間,也并非是瑪莎和伍德沃德之間,而是聚焦于瑪莎和母親之間。瑪莎選擇一位粗魯底層的男人做自己丈夫,才會讓母親屢屢受氣;而選擇在自己人生最重要的時刻——分娩時,以家中自由待産的方式,或許便是對母親的反抗。

...

所以,導演穆德盧佐在影片開頭,用那段引人入勝的23分鐘長鏡頭全面展現瑪莎生育過程,将瑪莎的無畏和堅韌作為視覺層面最重要的情緒牽引力,乃是埋下了對母親反抗的草蛇灰線。 因為,隻有在自己分娩下一代時,把握住肉體的控制權,才能擺脫掉與上一代的精神連接,這或許是瑪莎如此堅持在家中分娩的最關鍵的心理動因。

...

當然,全片在表現瑪莎和母親的這一矛盾時,同樣将這種疏離感和抵抗感,遍布在每一處畫面中。 在處理外景時,很明顯能看出本片和相似題材的《海邊的曼徹斯特》有着異曲同工之妙。這兩部都是有關主角在失去子女以後如何治愈内心的影片,同樣也都用室外的陰郁天氣、冰雪場景來營造一種傷感的氛圍。

...

可一旦到室内場景中,人與人之間的矛盾,以及心不在焉的龃龉又會立即溢出銀幕之外。 比如開頭那段分娩長鏡頭,三人之間看似平衡,實則波濤洶湧的緊張感。而當瑪莎攜肖恩到母親家中拜訪時,肖恩和克裡斯那饒有興緻的攀談聲,萦繞在瑪莎的四周;而鏡頭的運動軌迹卻始終和瑪莎如影随形,以一種優雅卻疏離的方式呈現在我們面前;緊接着,便是瑪莎和母親之間的矛盾爆發。

...

進一步來說,影片前半段讓瑪莎一直以“行走”的方式出現,同樣是在暗合瑪莎那忐忑不安的心态。她少言寡語,尤其是在失去孩子之後,更是與肖恩交流甚少,唯有心裡卻潛藏着巨大的波濤;隻因周圍所有聲音都在訓誡她應該“如何做”,而從不問她自己“想要怎麼做”。

...

對于這一心理層面的暗示,《女人的碎片》所運用的更多是象征手段。比如片中多次出現“蘋果”這一關鍵意像,當瑪莎在超市挑選蘋果時,她會細緻地嗅着蘋果的味道;而當她和肖恩發生矛盾時,又會無意識地收拾起桌面上剩下的蘋果核;甚至于,瑪莎會特地去書店購買有關蘋果催芽的植物學方面的書籍,用來在家中培育蘋果樹種子。

...

顯然,蘋果的不同狀态,以及蘋果本身的寓意,乃是導演附着在瑪莎身上的言外之意。這一巧妙的象征在影片高潮部分的庭審戲上,曾有過明确的解答:那已逝的女嬰身上有着蘋果的味道,這是瑪莎有關這個孩子的最敏感也是最直接的氣味記憶。

...

然而,進一步說,蘋果、蘋果核、蘋果催芽培育等影像和橋段的設計,更是在暗喻瑪莎希望借用它“再現懷孕”的狀态。因為有關女兒最甜美的記憶,不是來源于女兒的“在世”記憶,而是她的“誕生之前”。 這也是為什麼,電影的片尾會添上瑪莎的女兒爬上枝繁葉茂的蘋果樹這一筆了。

...

而片中另一極富象征意味的,便是肖恩原本修建的那座橋。導演穆德盧佐在此,既用它的修建進度作為篇章畫面,直接打上日期,表示時間的流逝;同樣也用它作為傷口縫合的程度,即瑪莎失去孩子之後,心中悲傷的治愈程度。 無論是蘋果還是橋梁,穆德盧佐顯然将其處理的非常巧妙而肅穆,同時又不失靈動的精彩。

...

當然,本片中最為引人矚目的,自然是演員凡妮莎·柯比的出色演技了。為了将瑪莎這一複雜的、且主要靠内心戲和微妙表情演繹的角色能夠完美呈現,凡妮莎·柯比在前期做了大量的調研。她在編劇卡塔·韋伯的幫助下,了解到很多失去孩子的婦女真實的心态。

...

片中那段助産士被指控有罪的橋段,其實就來自匈牙利一樁真實的案件。一位接生婆因為在家中為孕婦分娩造成事故,最終被判刑五年監禁。 演員凡妮莎更是對美國本地的助産士行業做了進一步了解。紀錄片《新生兒産業》的一位家庭自然分娩專家,甚至做了她的顧問。從該專家口中得知,在美國的家庭自然分娩現狀中,這其實是相當禁忌的話題,助産士經常會被歧視和仇視。

...

可一旦要詢問孕婦們真正的分娩需求,卻鮮有人問津。畢竟在其丈夫和整個社會眼中,醫院才是唯一穩妥的地方。

...

凡妮莎也正是在了解了這些之後,方能将瑪莎這一角色演繹得更加到位;不但在台詞表現上讓我們體會到她的憤怒和被孤立感,更是從她的眼神和舉止中看到與角色熨帖的悲劇底色。

...

因此,她能憑借本片擒獲威尼斯電影節最佳女演員獎,也就在預料之内了。我們甚至可以大膽地預測,在今年的奧斯卡金像獎中,她或許能跟“科恩嫂”弗朗西斯·麥克多蒙德一樣,成為影後的熱門人選。

而《女人的碎片》這部影片,也讓我們看到罕見的有關孕婦選擇在家分娩失敗後,如何面對周遭質疑并進而反抗的故事。更進一步來說,它其實是讓我們去反思,當一件不确定的事情變成悲劇之後,我們是否該将箭頭指向一位女人?

...

作者| 花無宴;公号| 看電影看到死

編輯|騎屋頂少年;轉載請注明出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