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片一開始就引用加缪的話來提綱挈領,可見導演對加缪和他的荒誕哲學的推崇。私以為,“加缪”和“荒誕”就是解構這部影片的關鍵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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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由各種荒誕構成的無法超脫的莫比烏斯環:教師、父母、政府官員,每個人都是遊離于“存在”之外的局外人,他們聯合這個社會,集體謀殺了教育。而那些為人唾棄的差等生,正是這場荒誕結下的惡果,與此同時,他們用荒誕反噬着社會。

教師:失重的局外人

加缪曾說,人在面對艱難而機械的現實生存的時候,每天都要按照一個節奏和生活模式來生存,必然要産生出這種荒誕感來:“我為什麼要這麼生活?我為什麼不能以其它方式生活?可是,偏偏你就不能以其它方式生活,你還必須要以你現在的方式生活。”于是,就産生了荒誕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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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影片開頭以僞紀錄片的形式采訪的那5位教師。頗具諷刺意味的是,這5個人打心眼裡都不喜歡當老師:他們要麼随波逐流;要麼是因為沒能做自己喜歡的工作;要麼是出于和當老師的親戚的攀比之心;要麼是為了逃避父母強加給自己的職業選擇——他們痛恨當老師,甚至發誓做什麼都可以,唯獨不想當老師——荒誕的是,他們偏偏當了一輩子的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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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對教師這個職業缺乏認同感,他們在這條自己并不喜歡的職業道路上與自己的靈魂漸行漸遠,漸漸變得疏離、麻木、失去了存在感……他們成了遊離于世界之内卻又與世界脫節的的局外人。這種失重狀态,将他們分割成“白天”和“黑夜”兩個截然相反的靈魂,而現實的桎梏将這兩個靈魂硬生生塞進同一個軀殼中,擠壓彼此的生存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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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的職業刻闆印象勒令他們将内心深處隐秘的傷口收斂妥帖,夜晚迷離的情緒将他們骨子裡的空虛和幻滅統統蒸發出來。配樂則藉由悲怆絕望的大提琴和悠揚明亮的小提琴互相映襯,将影片的魔幻現實主義基調烘托得淋漓盡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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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如主人公亨利,白天溫文爾雅地扮演着老師的角色,傳道受業解惑,看似博學、理性、高高在上、俨然秩序的維持者;然而當夜幕降臨,他的脆弱和彷徨便像浴缸裡的水一樣漫延開來:他情緒失控地朝醫院的女看護破口大罵,獨自坐在公交車上舔着傷口淚流滿面,面對雛妓的糾纏出言刻薄、髒話連篇……

其他老師又何嘗不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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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似強勢的女校長正面臨被解雇的危險,回到家後還要應付滿目瘡痍的婚姻;滿頭白發的老教師看似嬉皮笑臉,卻不得不靠藥物來調節情緒;被學生當衆往臉上吐唾沫卻隻能隐忍不發的莎拉看似堅強,卻害怕回家面對久已失和的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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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隻有一通請假電話、從未在校園中露面的黑人老教師,在死後終于以遺像的方式出現在同事面前,然而沒人關心他是怎麼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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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另一位男教師,白天在課堂上聲嘶力竭地維持課堂秩序卻被學生們視而不見;晚上回到家故意弄出很多聲響,卻依然被妻子當成空氣;每天像一條離了水的魚一樣趴在操場的鐵絲網上掙紮、窒息,偌大的校園卻沒有一個人看他一眼——沒人關心他是怎麼活的……

還記得加缪的小說《局外人》的第一頁第一章第一句話嗎?

——“今天,媽媽死了。也許是在昨天,我搞不清楚”。這享譽文學界的開場白,寥寥十幾個字,人與人之間的冷漠、疏離莫過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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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社會都被異化了,病入膏肓。沒有人能幸免于難。教師被去人格化,成為一個冷冰冰的符号,一個僵化的、千篇一律的臉譜。他們“就像一張一元紙币,在社會上不停地轉手”……如此廉價且缺乏歸屬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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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胖妞送給亨利的那幅攝影作品中,亨利站在空蕩蕩的教室的一角,沒有臉。學生們眼中的他始終是一個模糊的影子、一個扁平的紙片,學生們隻能看到他在教室中、扮演“教師”這個角色時的樣子,卻無法觸摸到他的生活、他的情緒、他的創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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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人在意“教師”這個角色以外他們的内心世界,沒有人肯定他們的職業價值、人生價值,甚至懶得走上前去對他們說一句“hi”。可是他們卻要承載家長的逃避、學生的叛逆、政府的KPI、來自社會的各種不切實際的期望,甚至周邊的房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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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他們将怨恨撒在孩子身上。校長認為,差等生活該被放棄。去世的黑人老教師更是在臨終遺言中直言不諱地吼道:不是每個孩子都值得被教育,讓那些沒追求、沒激情、沒思想的孩子去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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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幸福的西西弗斯

西西弗斯是希臘神話中的人物,因觸怒了衆神被罰把一塊不斷滾落的巨石推上山頂,永不停歇。這正是人類生存的荒誕性最形象的象征:人活得如此痛苦,卻又執迷于繁衍。他們樂此不疲地通過繁衍來推着那塊叫做“荒誕命運”的石頭……

繁衍,讓西西弗斯式的父母們覺得很幸福,他們幻想着通過孩子來改變荒誕的命運。

但當孩子真的生下來之後,他們又開始抱怨繁衍之苦,逃避為人父母的責任。孩子不再是改變他們荒誕命運的契機,反而成了他們荒誕命運的構件。于是,他們開始怨恨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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亨利在課堂上讀的那封匿名悼詞

就像亨利在課堂上讀的那封匿名悼詞中所說,父母不理解孩子為什麼要自殺,她有什麼不滿,他們認為自己已經竭盡全力的滿足她了;當胖妞的父親将女兒的攝影作品連同她的人格、尊嚴一起,狠狠地踩在腳下肆意踐踏時,他顯然不認為自己做錯了。諷刺的是,影片裡從頭到尾都沒有給這位父親一個鏡頭,隻有他的聲音,隐喻着父愛的缺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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胖妞的父親責罵女兒

本來嘛,光是應付自己的荒誕命運,就已經讓他們焦頭爛額,索性将孩子的教育甩鍋給學校和老師。一旦出了問題,他們立刻氣急敗壞地到學校大鬧一場,順便“站着說話不腰疼地”質問老師:“如果你治不了她,那要你幹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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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校舉辦了一場名為“parents night”父母之夜的party。老師們在校園裡等了好幾個小時,卻隻見到了一位家長。何止是這場party,縱觀整部電影,讨論的明明是孩子的教育問題,但出現父母身影的鏡頭卻寥寥無幾。老師們不禁困惑,“家長都到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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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演給出了一個值得玩味的鏡頭:在學校的exit,出口處隻有老師,沒有父母,寓意在教師們努力尋求解決的出口時,父母卻往往缺席——這就是教育問題的根源所在。教育的荒誕之處不言而喻。

加缪在《西西弗斯的神話》(Le Mythe de Sisyphe)裡說,西西弗斯之所以幸福,是因為“在他離開山頂的每個瞬息,在他漸漸潛入諸神巢穴的每分每秒,他超越了自己的命運。他比他推的石頭更堅強。”

加缪筆下的西西弗斯有主動承擔的勇氣。命運是人自己的事情,必須由人自己來承受,而不應當将自己的命運托付給某些虛幻的東西,哪怕是上帝和後代。

——這樣的西西弗斯才配得上“幸福”兩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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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那些西西弗斯式的父母們,我贊成亨利的提議:給他們設一個強制條件,在他們打算做父母之前先培訓,警告他們“此舉危險,請勿模仿”!

社會:荒誕的反抗者

《反抗者》的問世,導緻加缪與薩特決裂,加缪在書中堅守自己的良知:“如果孩子們遭受痛苦是為了讓真理所必須的全部痛苦充分得到實現,那麼我從現在起就會斬釘截鐵地說,為了這樣的真理不值得付出如此的代價。”

而影片中的這場荒誕,顯然是以孩子為代價的。

與先賢時代柏拉圖所創,曾孕育了亞裡士多德、畢達哥拉斯等無數先哲,開啟了一代繁榮盛世的雅典學院(Academy of Athens)相比,如今的學校早已失去了應有的崇高和莊嚴,淪為資本的傀儡,變成一條為異化了的社會輸送工具人的流水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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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府官員、社區、家長,開口閉口全是以分數為标準的KPI。學生們來這裡的目的,不再是為了真理,隻是為了尋求一張加入荒誕社會派對的入場券。什麼思想、哲理、主張、追求,統統被束之高閣,取而代之的是被教條扼殺了的青春和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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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和靈魂碎了一地

當政府官員指責校長業績不佳、威脅要開除她時,校長控訴政府把所有差等生都送到了這所學校。曆史上有臭名昭著的“種族隔離”,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是變相的“成績隔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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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人官員虛僞地宣稱,“敬愛老師”,敬愛他們的工作、敬愛他們的主張,但骨子裡卻是地産商的利益代言,将學校的升學率和周邊的房價捆綁在一起;嘴上說不放棄一個差等生,結果卻把這所差等生學校拆成了廢墟。在他眼裡,學校早已企業化,教師的職業價值和銷售沒什麼兩樣。

這裡需要說明一下:美國的普通教育是學區制,經費由本學區的納稅人提供。富人區錢多,學校就好。學校一好,更多的富人會為了孩子的教育搬進來,結果進一步擡高當地房價。相反,窮人的區沒有錢,學校勉強維持,質量越來越差,最後有點經濟能力的人為了孩子都會搬走,使這個地方越來越窮。最終造成美國特色的“貧富隔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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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府高層無視孩子的未來将教育産業化,那麼社會的底層呢?一群年齡可以做雛妓的父親、祖父的老男人,百般欺辱她,毫無憐憫之心。

學生:我反叛,故我存在

“這是一場24小時不間斷的傳銷式精神屠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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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個絕望冷漠的異己世界中,所有人都是支離破碎、自暴自棄的,正如那個虐貓的孩子所說,他們被“困住了”,就像那隻被虐待而無力反抗的貓一樣。晚上,他們帶着問題回家。于是,“踢貓效應”便沿着憤怒的鍊條層層傳遞了下去。

孩子,無疑處在這個鍊條的最底端。

他們不能理解自己為什麼會成為父母和老師的出氣筒?為什麼父母和老師不願意花費哪怕一點點的時間來了解自己?為什麼自己的意願總是被忽視?為什麼一定要按照父母和老師規定的方式去生活?為什麼身為有色人種就一定要被歧視?為什麼女孩子的價值就僅限于嫁人?為什麼女孩的身材和外貌會被無端苛責和攻擊?為什麼自己沒有父親?為什麼外公要性侵媽媽?為什麼媽媽要自殺?

甚至,他們不能理解,為什麼要生下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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胖妞攝影作品裡的學校

學校本應是承載知識、良知、關愛、友誼和希望的地方,但在胖妞的攝影作品裡,學校隻是一個空蕩蕩的空間,一堆冷冰冰的家具,沒有人氣,沒有熱度,是一個極度空虛、冷漠的所在,找不到任何出口,也沒有心靈存放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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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本應作為引路人,幫助學生去理解這個世界的複雜性,然而在學生眼裡,他們卻是一堆疏離的、照本宣科的“蠢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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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老師臉上吐唾沫的狂躁女生

于是,他們開始反叛。反叛父母、反叛老師、反叛學校、反叛社會……他們用自己的方式來宣洩心中的憤怒和不滿:虐貓、打架、罵人、離經叛道、自暴自棄,直到自殺。

他們在反叛中尋找自己久違的存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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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人即地獄。終于,父母、老師、社會聯手,在孩子的周圍布下一個深淵,當你凝視着深淵,深淵也在凝視着你。當這些帶着問題成長起來的孩子們走入社會,随着他們的能力的增強,社會影響力的擴大,這個深淵漸漸延展成一個黑洞,進而反噬掉周圍的人和事,乃至整個社會——就像他們的父母、老師、那些政府官員,别忘了,他們曾經也是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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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當心理輔導老師看着無知無畏的孩子們漫不在乎的肆意揮霍自己的青春,一步一步的走向地獄時,終于忍不住崩潰了。

亨利:荒誕英雄

藝術評論家蘇珊·桑塔格說:“卡夫卡喚起的是憐憫和恐懼,喬伊斯喚起的是欽佩,普魯斯特和安德烈·紀德喚起的是敬意,但除了加缪以外,我想不起還有其他現代作家能喚起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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亨利與雛妓僅僅相擁,背後的曙光以為着兩人都被救贖

亨利正是在雛妓和胖妞的愛中得到了救贖。胖妞的死讓他卸下心靈的包袱,敢于正視自己,意識到自己肩上的責任,與雛妓的交往讓他回憶起童年時和母親在一起的幸福時光。正是這些,将亨利從原生家庭的泥潭中解脫出來,完成了超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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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責為永罰,卻幸福,這絕對是一種反抗,也是在這種條件下唯一可能的反抗形式,而反抗才能體現尊嚴。亨利就是加缪所歌頌的“荒誕英雄”,是人類不絕望,不頹喪,在荒誕中奮起反抗,不惜與荒誕命運抗争到底的一面大旗。

值得玩味的是,影片結尾,超脫了的亨利終于決定長期留在這所學校講課,以自己的方式救贖學生,可台下的學生卻越來越少。桌椅傾倒,紙屑翻飛,荒蕪的景象暗示了導演蒼涼的心情。亨利殉道般在講台上捧書呓語着美國作家愛倫•坡的哥特式小說《厄舍府的倒塌》:

During the whole of a dull,dark soundless day,in the autumn of that year

在那年秋季枯燥,灰暗而暝寂的某個長日裡

When the clouds hung oppressively low in heaven

沉重的雲層低懸于天穹之上

I have benn passing alone on the horse's back

我獨自一人策馬前行

Through the Singularly,dreary tract in the country

穿過這片陰沉地,異域般的鄉間土地

And at length found myself as the shades of the evening drew on

最終當夜幕緩緩降臨的時候

Within the view of melancholy House of Usher

厄舍府清冷的景色展現在我眼前

I know not how it was

我未曾目睹它過往的模樣

But with the first glimpse of the building

但僅憑方才的一瞥

A sense of insufferable gloom pervaded my spirit

某種難以忍受的陰郁便浸透了我的内心

I looked upon some blank scape for domain

我望着宅邸周圍稀疏的景物

Upon the bleak walls,upon the white trunks of decayed trees

圍牆荒蕪,衰敗的樹木遍體慘白

With the utter depression souls

我的靈魂失語了

There was an iceness

我的心在冷卻

A sinking

下沉

A sickening of the heart

顯現出疲軟的病态

至此,全劇終。

題外話

個人感覺,這部片子比《熔爐》更加絕望、痛苦。《熔爐》裡面至少還有幾個十足的“壞人”做靶子供你批判。而《超脫》裡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痛苦,你都不知道該怪誰,以至于讓你的怨恨無處安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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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最後,影片也沒有給出這個問題的解,隻能以四個字概括:病入膏肓。可能在導演心目中,這是一個無解的輪回。

影片包涵的元素很多,但不會給人零散膚淺的感覺。每個元素都有機的融合在一起,形成一個禁得起推敲的邏輯鍊條。其中又分成了豐富、多元化的主次層次,每個元素表達的篇幅不同,但即使有的元素隻是一帶而過,也一針見血,絲毫不減其深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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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頭語言:象征亨利的靈魂與肉體漸行漸遠

由于導演托尼·凱耶(Tony Kaye)之前曾有拍紀錄片的經驗,個人感覺,他試圖以電影的虛構和紀錄片的紀實這兩種截然相反的形式,來混淆虛幻與現實。他還創新地采用手持鏡頭紀實拍攝和閃回手法來表現故事情節,營造富有質感的畫面。總而言之,這部電影的攝影、剪輯、叙事、鏡頭語言都給予人難以緩和的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