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發于公衆号“影探”

ID:ttyingtan

作者:香蕉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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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對主旋律劇,天然不感冒,我也有點。
以為它像呆闆的政教片。

直到看到一段魯迅先生出場的視頻剪輯。

混亂不堪的街道,一行士兵押着一位青年人,準備到街口砍頭。

圍觀的人群,“頸項都伸得很長,仿佛許多鴨,被無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着”(魯迅《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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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起刀落,溫熱的血染紅了屏幕,前湧的人群,把籠中的鳥驚得飛起。

幾位窮苦人,一手拿着裝饅頭的破碗,一手搶着給軍爺付錢,想要趁熱蘸上一口鮮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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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面由彩色變成黑白,猶如真實的曆史影像。
一個婦女捧着人血饅頭,“仿佛抱着一個十世單傳的嬰兒”。
一邊奔跑一邊疾呼:“我兒子有救了,我兒子有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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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遠處的魯迅,正專心研究碑帖,仿佛置身事外。
此時的魯迅對舊中國心灰意冷,躲進小樓,抄古碑,輯錄金石碑貼,校對古籍,不問春秋,不顧世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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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玄同來尋他,魯迅先生說出那段著名的“鐵屋子”論。
一間鐵屋子,熟睡的人群并不知将死的悲哀,你大嚷驚起了清醒的幾個人,使這不幸的少數者,承受夢醒了無路可走的苦楚。
“你倒以為對得起他們?”魯迅先生發問。
錢玄同慷慨直抒道,“如果我嚷幾聲,能叫醒那幾個人,你就絕不能說他沒有毀壞這鐵屋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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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部劇講的正是,企圖叫醒沉睡民衆、砸破鐵屋的一代文化大師們激情燃燒的歲月。
拍得太好看了,一口氣刷了16集,看得人熱血沸騰,數度落淚。
有人說它像十幾年前的《恰同學少年》那樣生動鮮活,意氣風發。

不止,它還有風起雲湧、群英荟萃、百家争鳴的博大氣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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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5年《青年雜志》問世,那是一個什麼時代呢?
學習西方技術救中國,失敗了。
模仿西方制度救中國,失敗了。
既然都不行,回到老路行不行?
于是皇帝回來了——
前有袁世凱推翻共和,複辟帝制;後有張勳帶領辮子軍進京,跪拜宣統皇帝,滑天下之大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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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會病入膏肓,魯迅先生心冷意寒,這天下無藥可救,無藥可醫。

此時,陳獨秀(于和偉飾)乘船從日本歸國,帶着他的思想炸藥,即将為黑漆漆的舊中國炸開一扇明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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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之所以不昌,在于民智未開

曆史上的陳獨秀,以光明正大、清正廉潔,赢得了社會尊重和聲望。
他在那個混沌年代站在潮流尖端,振臂高呼,與同好們一齊将跑偏的曆史車轍引入正确的軌道。

想必一定是個極具人格魅力的人,才能引無數志同道合者追随。

于和偉的确把陳獨秀演繹得魅力十足。

兩個兒子陳延年、陳喬年(日後都為革命犧牲了),在他飯中放入青蛙,以示對他辜負家庭的不滿和敵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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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怒反贊,誇獎兒子有骨氣,将那隻青蛙用力擲入池水中,擲入廣闊天地中。

全劇有很多這樣的隐喻。
青蛙喻民衆,他要為坐井觀天的青蛙(民衆)開啟廣闊的視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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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獨秀提出那句擲地有聲的判斷:國之所以不昌,在于民智未開。
因此創辦《青年雜志》,用新思想代替舊思想,想要從根上斬斷其腐朽的根源。
後世評價新文化運動激進,但在那個年代,激烈才是給這個腐朽的社會一劑猛藥。
遠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的胡适,日本早稻田大學的李大钊,都受到《新青年》雜志的感召,彙聚一堂,準備幹一番大事業。
後來三人分道揚镳,走上不同的人生道路,故事以此為基本叙事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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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部劇劇情緊湊,人物個性鮮明,台詞激情澎湃,充滿浪漫主義基調。

畫面沒有磨皮美化,但對曆史人物有美化。
有人批評對新文化運動贊美過度。
蕉姐覺得,藝術創作必然帶有後世價值觀的烙印。
文化貧瘠的當代,對大師雲集、群星閃耀的年代,有浪漫主義的向往,拍劇難免沾染上現代眼光。
看到中間恍然發現。

這哪裡是在講曆史,是在講文化啊,講的正是當代缺少的文化品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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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真爛漫,赤子之心

那個年代,有志之士在尋找中國的出路,蔡元培主張教育救國。
1917年他出任北京大學校長,面對的根本不是一個大學,而是一個腐敗、官僚的衙門。
朋友勸他不要自毀名聲,他想“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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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畫《啟蒙者》,新青年同仁與蔡元培先生

有趣的是,蔡元培接到正式任命的當天,就去拜訪了暫住在北京胡同裡的陳獨秀。
邀請陳獨秀出任北京大學文科學長。
陳獨秀一無學曆,二無學術成就。
蔡元培“不拘一格降人才”,可見蔡公改革北大積弊,勢将其改造成一流學府的決心之重。
電視劇這段拍得很精彩。

那是1916年的冬天,北京下着很大的雪。
陳獨秀及同僚為《新青年》搞來10萬的股金,高興得撲進大雪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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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進回廊裡看到,一身樸素的蔡元培立在門口,等待他。

老友相見,分外親熱。
蔡元培說明來意,其實陳獨秀早已心動,為考驗蔡的決心,拒絕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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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蔡元培帶着誠意又來了。
樓下是打鬧嬉戲的孩子們,陳獨秀在屋内宿醉未起。
蔡公怕打擾陳獨秀休息,放下傘具,等在門口,一直等到陳獨秀蘇醒。

頗有一番“程門立雪”的赤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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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次,他為陳獨秀及《新青年》帶來三份大禮。
一是《新青年》可以搬來北大,把北大當做宣傳陣地;二是教授同人編輯,《新青年》的編輯可以在北大任教;三是促成教授工資大幅提高,文科學長月薪300塊大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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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獨秀再次婉拒,蔡公走時留下一句話:
“我可是二顧茅廬了”,指了指桌上的花生說,“這花生很好吃。”
花生很好吃,說明還要來吃,要“三顧茅廬”。

本劇台詞考究,話都不是直給的,意味深長,值得咀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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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真,第三次蔡公又來了,一樣的路,一樣的風雪天。
進門一看,陳獨秀正肅裝等待着他,他們即刻明白彼此心意,一切盡在不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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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元培三顧茅廬,促成新文化運動與北大的姻緣,被後世傳為一段佳話。

本劇将曆史故事加工得跌宕起伏,真摯動人。
嚴肅不失活潑,質樸不失浪漫。
劇中一個橋段,陳獨秀、錢玄同、劉半農相聚在陶然亭。
在大雪、紅梅、琴音中,把酒話知己,共君一醉一陶然。
一派天真爛漫,又不失赤子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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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家争鳴,兼容并包

陳獨秀、胡适等進駐北大,為北大帶來一股革新之風,同時也掀起了新舊文化的激烈對撞。

明明隻是語言的較量,卻拍出了戰争片的劍拔弩張,刀光劍影。
蔡元培跟陳獨秀對話時說,“我們現在很像先前的春秋戰國。”
西周滅,禮樂崩,于是出現百家争鳴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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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的北大,之所以容得下激進的革命,也容得下像辜鴻銘這樣留着辮子的保皇派,是蔡元培一手促成的百家争鳴。
他的意見是,新舊思想的交鋒,才能讓新文化健康的發展。
現在看來,實乃高見。
第8集裡。
北大開了一場“文學教授評議會”,要評選出文科教授名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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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會發現文人鬥起來,笑死個人。
一派要維護孔教儒學;一派要砸爛孔家店,雙方論戰不休。
陳獨秀一發表意見,辜鴻銘趕緊招來仆人,喝茶漱口,表示對陳獨秀的不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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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開始彼此還能好好說話,一會功夫便開始人身攻擊。
辜鴻銘說俏皮話嘲諷他們,沒有一絲對孔子的尊敬,一絲都沒有,一絲不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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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語一旦激烈,雙方開始跳起來嚷嚷着要幹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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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守派黃侃對教授名單不服,譏諷劉半農:
“格調如此低下,也來當教授,他也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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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你看,裡面如此劍拔弩張,唇槍舌劍的氛圍。
外面卻風和日麗,學生們的氛圍和諧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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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頭語言傳達出對當時北大氛圍的欣賞,多麼自由又妙趣橫生的論辯。
也幸好有蔡元培主持大局,總能找到平衡的方法,讓雙方信服。

蔡元培有大視野、大氣魄,從對保皇黨辜鴻銘、林纾的态度上可見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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辜鴻銘

辜鴻銘是頑固的守舊派,但他又是學貫中西的大鴻儒,精通九國外語,獲得13個博士學位,尤其在西方很有威望。
西方文人甚至流傳一句話:到中國可以不看三大殿,不可不看辜鴻銘。
自幼飄零西方的辜鴻銘,反而對西方很是痛恨,他曾批判西方:
“你們并不比中國人高尚一絲一毫,甚至更加的野蠻和肆無忌憚,你們隻不過是擁有機槍和大炮罷了。”
在辜鴻銘心裡,北大隻有蔡元培能懂他。
他老人家眼高于頂,卻隻折服于蔡元培一人。
劇裡有一橋段。
北大師生給蔡元培施壓,要求辭退辜鴻銘,其中一個理由是辜鴻銘講課沒人聽。
蔡元培便給了辜鴻銘一個月時間,讓學生回到他的課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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辜鴻銘聽後哈哈大笑,放言:
太簡單了,我怕北大沒那麼大的課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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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後在北大開展了流傳後世的講座——《論中國人的精神》。
師生滿堂,勝友如雲。

中國人身上有種源于同情心或真正的人類的智慧的溫良——既不是源于推理,也非産自本能,而是源于同情心——來源于同情的力量。
中國一向被視為禮儀之邦,那麼其禮貌的本質是什麼呢?這就是體諒、照顧他人的感情。

如今看來,辜鴻銘教授對中國文化的诠釋,有其深刻的價值。

劇裡,蔡元培跟陳獨秀說過這樣一句話:
“辜鴻銘教授的觀點(維護傳統),提醒我們新文化運動,不要走極端”。
他覺得,都在探索救國的出路,隻是路徑不一樣;思想沒有對錯之分,隻有合不合時宜。
蔡元培以包容的思想,将北大辦成一所囊括大典、網羅衆家的大學;也以先進的眼光培育出一代代救國的新青年。
這部劇之所以激蕩人心,源于偉大人格之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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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獻給在寂寞裡奔馳的勇士

獻禮劇,一向被看作呆闆的政治宣言。
《大江大河》《山海情》《覺醒年代》證明,隻要拍得好,管它獻給誰的都是好劇。
14集,魯迅先生寫《狂人日記》。
大批磅礴的配樂,回憶與現實交叉剪輯。
他閃電般地憶起,菜市口被砍頭的革命者,探着腦袋看熱鬧的懵懂孩童,捧着人血饅頭像捧着命根子的老婦,被封建禮教逼瘋總覺得有人要殺他的青年……

他擦亮了木雕上的青龍偃月刀,将筆化為克敵的利刃,給吃人的世界投下驚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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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視劇把這段拍得磅礴、熱血、大氣。
對大師們的贊美越高,越顯得當代的淺薄與貧瘠。
明明講的是當年,卻讓人處處想起當下。
愚昧的民衆用“人血饅頭”治病,将自身利益淩駕于他人不幸之上,吃人不吐骨頭,在當今的互聯網世界随處可見。
蔡元培創造的自由的讨論空間越包容,越顯得當今輿論的自私狹隘。
蔡元培對反對派越尊重,越顯得當今誅殺異見的恐怖。
100年了,這些思想者的言論依然不過時,真正的學問才能浸潤出不朽的經典。
這部劇獻給那些在寂寞裡奔馳的猛士,他們不憚于前驅,是照亮萬古長夜的一盞盞明燈。
他們如果也能照亮當下,那該多好。

文/香蕉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