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諾貝爾文學獎頒給了奧地利作家彼得·漢德克,比起他的劇本《罵觀衆》、小說《守門員對點球的焦慮》,導演作品《左撇子女人》,由他編劇,維姆·文德斯導演的電影《柏林蒼穹下》可能在中國大衆知名度更高點。一個是當今德語文壇最重量級的劇作家,一個是德國新電影運動傑出代表,《柏林蒼穹下》從兩個穿梭在城市中傾聽人類心聲的天使角度,懷古傷今,譜寫了一首銀幕詩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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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白攝影,柏林上空,身穿長袍的天使丹尼爾(布魯諾·甘茨飾)和卡西爾(奧托·山德爾飾)坐在勝利紀念柱頂端俯瞰着整個城市,轉眼他們瞬移到任何角落,四處皆是耳語,熱鬧的人群,密集的空間,遍布着孤獨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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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鴿籠似的高樓裡,家庭成員之間形同陌路,他們看電視,發呆,困在固定區域内,沉默不語,顯得非常隔膜;在必須同車的公路上,他們吵架,互相抱怨,怒火一觸即發;在捧讀藝術的圖書館裡,傳來汲取前人智慧的美妙歌聲;在地鐵上,有憂愁的老太太,心事重重的父親,潦倒的中年人,無盡的煩惱。人間喧嚣,他們的悲歡并不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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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尼爾默默地觀察着。他來到馬戲團,看到一個在空中蕩秋千,扮演天使的演員瑪瑞恩,她姿态輕盈、動人、陶醉,直到團長進來宣布因為付不起房租和場地費,劇團今夜解散,她頹然墜下,感性情緒和理性剖白在腦海裡交相閃現:“遊戲結束了,連一個冬天都沒撐過去,又一次無所事事,好日子到頭了 。”“時間能治愈一切,假使時間,也和我同病相憐呢?”“一個女人形單影隻,絕世而獨立。”丹尼爾在一旁感受着她的失落與無助,不知不覺愛上了這個堅強、憂傷的姑娘,當她說:“我渴望愛意,激起我心底的漣漪。”他忍不住觸碰了她,一瞬間,天使世界的黑白純色變成了彩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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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丹尼爾不願再做天使,他想要做個真實的人和瑪瑞恩生活在一起,卡西爾滿足了他的願望。當丹尼爾落入凡間被砸醒後,發現自己躺在草地上,他第一次摸到了血,辨認着牆上的顔色,興沖沖地去找瑪瑞恩……而天使卡西爾,仍坐在雲端,冷靜地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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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德曾說:“理論是灰色的,生命之樹常青。”《柏林蒼穹下》中探讨了永恒和當下,丹尼爾體會到了永恒的可怕,對千百年來作為天使旁觀人間,隻讀取精神生活感到厭倦,他想活在現實中,親近塵世,獲取真正的生命源泉。影片裡插入了拍攝納粹電影的橋段,導演也是30年前下凡的天使,曆史長河多激流,時間荒野易迷失,柏林這座曾被拿破侖和希特勒踐踏過的城市,确實有着多災多難,不堪回首的過去,這個段落似在說明與其袖手哀歎曆史,不如動手創造未來。影片通過兩個天使在柏林牆邊的談話及一分為二的畫面表現了人們禁锢于曆史的交流無能,和作者誓要打破隔閡的決心。

《柏林蒼穹下》裡的主人公仍是維姆·文德斯電影裡慣有的“漫遊者”形象,《德州巴黎》開篇一個男人在沙漠裡獨自行走了數分鐘,沒人知道他從哪裡來,沒人知道他要到哪裡去,他到底在尋找什麼?這些都随着影片緩緩展開,直到最後揭曉謎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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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柏林蒼穹下》有個鋪墊甚長的開局,鏡頭從一個個意識,一張張臉龐遊移到瑪瑞恩身上,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意識以及動作被賦予了詩意。攝影機盤旋在上空,如手風琴樂曲般流暢優美的場面調度,充滿柔情悲憫,全映照在丹尼爾明亮的雙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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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維姆·文德斯給影片注入了詩意,那彼得·漢德克則注入了哲思。特立獨行的彼得·漢德克一生都在尋找自我,感受真實,以劇本《罵觀衆》極端的表現方式展現人如何成為語言的奴隸,充滿破舊立新的魄力,小說《左撇子女人》講的是一位三十歲的已婚婦女,突然想一個人生活,受到來自丈夫、閨蜜、父親、孩子和其他男人的多重壓力,但仍我行我素,因為她覺得孤獨意味着她的人格完整,這部非常視覺化的小說,後被改編成同名電影,小說裡幾乎以動作、語言描寫貫穿始終,不見心理描寫,力圖透過生活的表象直抵深層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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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撇子女人》以自閉的方式呈現出獨立的姿态,《柏林蒼穹下》卻選擇敞開心扉。“人的一生在哪裡開始?宇宙在何處終結?陽光下的人生,是否隻是一場夢幻?我的所見,所聞,還有意識到的東西,難道隻是虛幻的海市蜃樓嗎?”這些天使的思考更是作家的追問與困惑。有時候,創作者就像迷失在永恒中的天使,被隔絕在生活之外,記錄着别人的悲歡離合,卻體會不到真實感,比如伯格曼讨厭自己在戀愛時老想着這個場景可以将來拍進電影裡。不知彼得·漢德克與維姆·文德斯對這種通過文字和影像的邊界探讨人生邊界的行為是否已經感到了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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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當腦海裡編排詞句和影像時,其實已經置身事外,而全身心投入生活的人,卻多是失憶的,這真是個悖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