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 書影君

01

2009年,甘肅,白銀市會甯縣山區。

12歲的小女孩馬百娟梳着馬尾辮,行走在蜿蜒綿長的山路上。她要去一個名叫野鵲溝的小學去上課,她今年上二年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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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室裡,馬百娟既不标準又磕磕絆絆地朗讀着課文,課文的名字叫《好奇》。

教室裡,連她在内,共有兩名學生。

隔壁教室,一位年紀更大普通話更不标準的老師,花白的頭發亂蓬蓬地豎着,他在教更小的孩子們學習4減1等于多少。

講台下邊,是三個臉蛋通紅、手指粗紅、衣着破舊的小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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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名叫野鵲溝的鄉村小學,隻有兩個老師和五個學生,還有兩大排新蓋的瓦房和一個院子,院子的背後,就是綿延空曠的大山和碧藍的天空。

兩位男老師既負責教學,還負責五個學生的生活。

課間時分,馬百娟和其他四個年齡身高不一的孩子,奔跑着搶一個籃球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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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們的這個遊戲沒有規則,也沒有裁判,他們隻是在大笑着,拼命地搶着那個籃球。

上課的鈴铛搖響後,孩子們立刻仍下籃球,奔跑回了各自的教室。一邊三個,一邊兩個。

02

2009年,湖北,鹹甯。

19歲的徐佳行走在泥濘的鄉鎮公路路上,身邊是大貨車呼嘯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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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趕往鹹甯高中,去交高三複讀班的學費,而這,已經是他第三次上高三了。

徐佳去年的高考分數是497分,這讓徐佳很沮喪,因為這個分數,既讓他上不了理想的大學,也隻能在他參加高三複讀的學校,領取很少的一筆獎勵。

而家境不富裕的徐佳,又很看重這個獎勵,因為有可能減輕他父母的經濟壓力。

鹹甯高中根據高三複讀學生去年的高考分數,劃分了不同的補助獎勵标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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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文科,去年高考550分的,學校獎勵6000元,介于480分到499分的,獎勵800元,而400分以下的,學校要收15000元複讀費。

因為徐佳去年高考成績497分,所以隻能領到800元的獎勵金。

學校邊上的教輔書店、課桌上堆積如山的課本和教輔資料、學生們旁若無人的英語朗讀,這一切,徐佳都已經再熟悉不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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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佳的目的很簡單,他要上更好的大學,因為這才是他唯一的出路。

03

2009年,北京。

17歲的女孩袁晗寒從學校辦理休學手續後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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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學習成績很糟糕,一直不适應學校的學習生活,她還讨厭學校的老師,認為老師以每天跟她較勁為樂趣。

她家境優越,母親也是搞藝術的,家裡在北京郊區有個院子,院子裡草木花卉茂盛,各種藝術作品布滿家中,院子的門口種着竹子,還養着一隻斑點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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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晗寒每天在家裡無所事事,除了畫畫,就是看書看電影。

她常常望着天空發呆,她感覺自己看不到生活的意義,也不知道自己未來的路在哪裡。

04

這是導演鄭瓊拍攝的紀錄片《出·路》中的三個主人公。

鄭瓊選取了中國不同階層、不同出身的三個青少年,從2009年到2015年,曆時六年時間跟蹤拍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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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試圖通過紀錄片來觀察,受教育背景或者家庭出身,會在多大的程度上影響着一個孩子未來的命運。而他們的命運,又是如何與激蕩發展的中國社會變革相互影響的。

馬百娟、徐佳和袁晗寒,這三個青少年,他們在用各自的思考方式,尋找着屬于自己人生的“出路”。

馬百娟在不上課的時候,需要跟随父母和哥哥,趕着家中的兩頭毛驢,行進在蜿蜒山路上,去把位于山溝深處自家地裡收割的成捆高粱運回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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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頭驢各駝兩大捆,父母各背一大捆,瘦小的馬百娟也需要背着一小捆,而哥哥負責趕驢。

除此之外,馬百娟還需要喂養家中的兩頭驢和兩隻豬,并且幫助哥哥犁地、幫助母親生火做飯。

她家人吃的飯,就是白水煮面疙瘩,或者白水泡馍。一次她去村裡的小賣部買作業本,共花費了3.2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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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百娟的理想,是去北京上大學。上完大學之後,就去打工,一個月掙1000元,就可以給家裡買面,蓋房子,打水窖。

徐佳在高三的時候,學習之外的生活,還是學習。

他的媽媽在當地紡織廠上班,父親剛剛去世。母親不需要兒子多做家務,隻希望他這一次能考上一所理想的大學。徐佳面對的唯一壓力,就是高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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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在他的老家村裡,誰家出了一個大學生,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而他發誓要把大學畢業證拿到父親的墳前。

而袁晗寒呢,她閑暇的時候,會去北京的胡同裡寫生,用水彩筆去畫那些拄着拐杖在胡同太陽下打盹的北京老頭老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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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她在北京方磚廠胡同租了一間臨街門面,一年租金2萬元。

她在這裡開了一家咖啡館,這間小店周圍環境嘈雜,隔壁就是一家賣菜的。在小店裡面的牆壁上,她畫滿了各種靜物。

她經常一個人在小店門前望着天空發呆,面對自己的未來,她也想過,隻要做一個不會被餓死的人就行了,而這個世界是不會有人被餓死的,隻要你努力。

05

六年很快,不過是2190天。但六年又很漫長,漫長到足以見證一個孩子的命運變遷。

六年,可以讓一個在偏遠鄉村長大的孩子,從學校走到了社會,從學生變成了村婦。

六年,可以令一個四線城鎮出生的孩子,從中學生變成大學生,再從大學生,變成藍領工人。

六年,還可以令一個繁華都市出生的孩子,從國内走向國外,從迷茫的孩子變成藝術工作者。

三個孩子的命運,在六年裡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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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馬百娟上學方便,父母把家從山裡遷到了甯夏,把她轉學到了中衛市水車小學。

但後來馬百娟因為學習實在吃力,無奈從學校退學了。

六年之後,不再上學的馬百娟,因為小時候營養不良,所以身材矮小,16歲的她,個頭不足一米五。

馬百娟希望能在城市中找到一份工作,為此她去了賓館或者肯德基,但無一例外,都遭到了拒絕。

年齡、身高、受教育程度,哪一個因素都會成為馬百娟謀生之路上的絆腳石。

父親說,隻好讓娃早早找個對象結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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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中有一個片段,馬百娟回到村裡,同兩個已經結婚懷孕的婦女閑談聊天,談論着肚子裡的孩子。

三個人在一起,竟然毫無違和感。

在馬百娟看來,變化的生活已經到頭。自己接下來的生活,就和這兩個懷孕的婦女沒有區别:嫁人、生孩子、養孩子,最後老死。

毫無懸念。

06

六年之後,徐佳考入了湖北工業大學。

分宿舍、軍訓、和同學打籃球、買蘋果手機、打遊戲、談戀愛。

在大學課堂上,老師正在講授“智能建築的安防技術”,有人打着巨大的哈欠,有人趴在課桌上睡覺,有人玩手機遊戲,也有人胳膊杵着一本《曾國藩家書》在發呆。

徐佳認真地望着講台上的老師和黑闆,眼神卻透着一絲空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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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畢業季的臨近,學校的廣告牌上,也貼滿了各種許諾給學生們一個美好未來的廣告。出國留學培訓、考研培訓、公務員考試培訓、企業招聘等等。

淩亂的宿舍裡,徐佳在和同寝室的同學天南海北地聊着。是否考研的問題、畢業後的工作城市選擇、康師傅的日資背景、富士康的員工跳樓新聞等等。

大學生活就這麼一晃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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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大學畢業後,徐佳在網絡上投過無數簡曆,也去企業聚集的工業園一家家地尋找,但往往無功而返。他沒有想到,大學畢業後,工作會如此難找。

最後,徐佳終于進入了一家名叫“中電技術”的公司工作,成為一名有固定收入的城市藍領。

後來,他同相戀四年的女友結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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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佳說,每一個人的命運都是不公平的,但卻又無法改變,現在他接受這種不公平。

生活在他看來,似乎走向了平靜甚至凝滞。

07

六年之後,曾經迷茫的袁晗寒考入了德國杜塞爾多夫市的一家藝術學校,開始了她的留學生涯。

她租了房子、養了一隻兔子、紋了身、學會了抽煙,還有了男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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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情緒依舊不太穩定,一會兒特别高興,一會兒又會情緒低沉。她依舊不願意到學校的畫室,說一到畫室就渾身不舒服,胃疼。

她用蘋果筆記本電腦,和在北京的媽媽用SKYPE聊天,聊北京的大雪、她養的兔子,以及英國歌手艾爾頓·約翰爵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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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時間,她遊曆了歐洲各國,吸收了歐洲各國的藝術精華,開闊了眼界。

暑期的時候,她還回國,到上海找了一份藝術領域相關的工作,聊以打發德國學校漫長的假期。

08

紀錄片拍攝日期最後截止在2015年,并向觀衆交代了三個主人公當時的狀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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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16歲的馬百娟嫁給了她的表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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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徐佳仍在同一家公司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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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袁晗寒在北京注冊了她自己的投資有限公司。

三個孩子天地般差異巨大的命運走向,仿佛是早已經安排好的,他們隻是各自按部就班地走下去罷了。

袁晗寒對導演說,不認為出生在自己的家庭,就是自己的一個機會,因為這是她出生之前的事,和她并沒有關系。

但事情并沒有這麼簡單。

美國哈佛大學帕特南教授,組織研究團隊,花費數年時間,追蹤訪問了生活在美國各地的107位年輕人,并寫成了《我們的孩子》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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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書中,以這些年輕人不同的命運方向為線條,勾畫出了美國社會在過去半世紀以來日漸擴大的“階級鴻溝”。

帕特南教授認為,窮孩子和富孩子在人生成長過程中的差距,是一種全方位的差距。

中上階級的父母,有更多時間陪伴孩子、給予孩子以人生引導,并為孩子們提供自己先期掌握的各種資源。

而窮人家的孩子,不僅是經濟上“窮”,還更有可能生活在殘缺不全的破碎家庭,成長過程中無法得到父母的關愛。

全書最終得出一個結論:當窮孩子和富孩子在家庭結構、父母教育方式、學校教育、鄰裡社區等方面均不平等的時代,僅僅談機會均等是毫無意義的!

09

我們承認,這種差距确實存在。

但鄭瓊拍攝這部紀錄片,本意并不是展現“階級固化”“出身決定命運”這樣的議題。

她認為,影片超越了階級對抗,讓觀衆看到了城鄉以及不同階層各自有各自的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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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紀錄片中,她更多地希望探讨的是,不同階層的青少年,也許都會面對同樣的人生困惑和彷徨。

而社會階級的不同,造就了他們對這些困惑與彷徨,截然不同的态度和應對方式。

而這,或許才是他們彼此走向不同世界的最主要因素。

無論貧窮還是富裕、無論城市還是鄉村,每一個人的一生,都會面對無數的困惑、迷茫、選擇。是堅持還是放棄,是随波逐流還是奮力前行,這取決于每一個人自己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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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錄片片名中的“出路”,不單單是指一種物質上的大好前途,更是每一個主人公内心的精神出路,一種對自己命運主動思考與選擇的自覺性。

導演認為,馬百娟内心卑微、徐佳生活乏味、袁晗寒精神空虛。從這一點來講,片中三個孩子,都沒有找到自己的精神出路。

出身很重要,努力也很重要。但最重要的,是我們對待這個世界的态度,以及對自己人生意義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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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這個世界一定是不公平的,因為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舞台,也有專屬于自己的劇本。

有的人舞台大,有的人舞台小,但每個人都是自己人生戲劇中的唯一主角。

我們需要做的,隻不過是努力在自己的人生舞台上,演好這場隻屬于自己的戲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