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總是很累,沒有力氣運動,沒有力氣出門。夜晚清醒,白天熟睡。似乎夜是我的保護色,它可以讓我躲避人們的眼光和關注。看不出我的心碎和卑微。

今天挑了一家不貴的按摩店,好不容易振作着出門了,想着陽光很好就坐公交吧。結果堵車堵得要命,半車的老年人,一時之間我都不知道應該給誰讓座。我又低估了外面的溫度,瑟瑟發抖得堅定了還是窩着好。

終于到了按摩店,沒有網上的圖片看起來那麼美,但卻非常簡單、整潔。前台把要換的衣服送來就輕輕離開了,我趴着玩手機。說是玩,其實就是看資料賣得怎麼樣了,有沒有人搭理我,問我價格。或者怎樣讓更多的人有興趣。

沒有。沒有的話我就刷刷朋友圈看看白富美。朦胧的幻覺,甜蜜的色彩,精緻的餐點,從容的神态。啊!下輩子請讓我當白富美吧!我在心裡哭嚎。

突然,門開了,與其說是被擰開,不如說是被撞開。“美女,你是全身按摩不?”我被驚得一擡頭,結果發現按摩師竟然是個盲人!為什麼沒有人告訴我!才看了吳天明《老井》,就好像對盲人面部的特寫鏡頭直接怼到我面前了。

我一直不敢嘗試盲人按摩,如果偶爾遇到了盲人我也會回避,因為看見他們的眼睛我會難受得落淚。可是現在我沒有,我隻是驚得不知道該做出什麼反應。

幸虧她——一個看起來四五十歲的胖婦女,指導我的身體,把我擺正。但是她的發音不是很清楚,而且帶有些許口音。我想,完了,九十分鐘的按摩,我盡量閉嘴裝睡吧。

她按了一下褲兜,“現在時間,下午四點整。”然後就找準我的身體開始了。誰知道她一按,我就想叫。這是手還是刀啊?一下一下按得我好疼!但我知道這是不愛鍛煉的我氣血不通的報應。脖子那裡一直在嘎吱嘎吱的響。我忍,我想我難道一點不舒服都忍不了嗎,人家還能忍受刑罰呢。結果,我不能。“能不能輕點?”我态度十分客氣。“啊,你怕疼啊。”“嗯,有點…”“成,那我給你輕點。現在力度成不成?”“挺好的,謝謝。”

我繼續趴着,想睡。畢竟昨天三點多才睡着,可是她按的動靜太大了。安靜的空氣裡,隻有一聲一聲的按壓。就好像她把全部的力氣都放在了我的身體上,時間不是以分鐘記,而是随着她的節奏,一下一下地。而我在黑暗中似乎也共享了她的黑暗,似乎我一閉眼我就也是盲人了。這個時候我就覺得,做盲人也太絕望了。估計她也覺得難熬,又按了下報時器,結果才過去十一分鐘,我從沒感到十一分鐘如此漫長。我的頭是扣在床裡面的,可偏偏床帏是舞台上的幕布,或者說是繁漪家的窗簾。厚重的墨綠,密不透風,我感到一陣一陣頭暈。我隻好把頭拿出來歪過去。“你不舒服啊?”“啊,趴在裡面有點悶。”她幫我把床帷拉開,讓空氣透進去。“這玩意兒太厚,咋不悶呢,悶。大美女,你是不是經常低着頭工作啊。””算是吧” 她給我加了個大字,估計是我背太厚了,美女這個詞已經撐不住我了。“你在這裡工作啊,你家哪的?”她和我拉起了家常,我也樂得說。

似乎已經很久沒有人這樣關心我這麼瑣碎的問題。遠方的男票,隻會每晚例行公事地問“你今天怎麼樣啊?”然後我就會像口述日記一樣,說我今天很不開心/很難過/很憤怒,因為發生了什麼什麼吧啦吧啦吧啦一大堆。然後說很久,他不會催促我挂語音,但是他可能會同時在幹别的事情。比如看論文,看新聞,看遊戲直播。很多時候,我收到的回應就是一個“嗯”或者沉默,或者“活着真是沒有一件事容易啊。”“可你就看起來很輕松啊,我下輩子一定要擁有你的高智商。”————又是沉默,我還以為信号不好。“寶寶聽得到嗎?寶寶。”“嗯,聽得到。”他又是嗯,氣得我說“那今天就這樣吧,晚安”“嗯,晚安。”他還是嗯!我立馬挂斷了,我一定要搶先在他之前挂,享受似乎是我不想要再繼續聯系了,是我擁有主動權的感覺。挂完電話,一種今天到底是和人交流了還是沒和人交流的疑惑油然而生。

但是她不一樣,她好像是我好久沒見的老家的二姨,很親切,對我的每個回答都反應很大。“啊,你家不在這啊,你老家哪裡的?”“你父母呢?”“你多大了?”“嫁人了嗎?”

但我就不一樣,我想不出問題。似乎我問什麼問題都太冒犯——對一個盲人來說。我想那就講點輕松的吧,中國人都愛吃。“這附近有什麼好吃的嗎?”我問。“我沒出去過,不知道。”天呐!我竟然問了一個這麼蠢的問題,我簡直想把我的腦子敲掉。“我沒在外面吃過”她又重複了一遍,我曾想如果不能出去吃,也許店家會點外賣的。哎,我還是太幼稚了。

“那,賺到錢了怎麼花啊”我忍不住了。因為對我來說花錢是比賺錢和攢錢都更、太容易的事。“給兒子、女兒寄去啊。給他們買衣服,買吃的。”“嗯,真好。很幸福吧。”“可我就不想生孩子,我和我父母……哎不說了而且我的身體估計也承受不了生育。”“那你老了可咋辦,老了可不行。”“是啊,我會孤獨終老吧。男朋友的母親也不同意我和他結婚,覺得我配不上她兒子。”“你有男朋友啊”“嗯,在國外,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再見面。”

沉默了一會兒,她又開口。“二十多年前在我們村,有一戶人家一對姐弟同時考上了大學。可是家裡拿不出兩個人的學費,就決定讓女兒不上了。女兒這下受了刺激,受不了了。一下子就瘋了,大冬天的不肯穿衣服,家人給她穿上她又脫下來。穿了脫,穿了脫。後來有一天,她沒穿衣服就跑出家門了。我估計是掉進溝裡凍死了。”“找到那個姑娘的屍體了?”“沒有,沒找到。”“重男輕女”“是啊”。突然我覺得父母對我好好啊,雖說我上了個我們全家人都不願意提起名字的大學,但他們從來沒有阻止過我受教育。是我掙紮了而又掙紮,沒有學上的。不知道是今年太内卷了,還是我太菜了。肯定是我太菜了。

期間她一直确認自己的力道,問我舒服嗎。

“看來我父母對我還不錯,隻不過我很悲觀,有時候想過自殺。”“我也想過不活了,可是我媽說,那我也不活了,我養你那麼大。”一生下來我就看不見,我爸想把我弄死。可我媽不讓,我媽喜歡女兒,我媽對我特别好,兒子女兒也總是給我做吃的,切水果。我覺得我挺快樂。”“您父母都看得見嗎?”“我家就我一個看不見,我爸我媽,哥哥弟弟,都看得見。不知道為啥,我是先天的。”心态真好,我想着,如果我是家裡唯一的那個盲人,我肯定會埋怨父母為什麼隻把我生成這樣。

“您歇會吧。”我之前做六十分鐘的按摩都沒有這麼用心,我想看不見也好,沒有那麼多抖音要刷,朋友圈要看,沒有那麼多接下來要去做的事情。而隻有當下這一下一下的按摩。“不用,老闆不讓休息,這都算時間的。再說我還按過三個小時,一點事沒有。”“應該很累吧”“都經過訓練的,我大拇指都變形了。”

我借口去衛生間讓她休息一會兒,套餐裡包含刮痧或者拔罐。我從來沒拔過,痕迹醜,而且怕燙着。但是漸漸地我很信任她,可以把我的身體交給她。這一刻,似乎她是世界上我最信任、最懂我的人。“拔罐燙嗎?”“不燙”。眼看着要超時了,她還是繼續給我身體掰了掰,嘎吱嘎吱,我的身體很放松。她又去洗手準備拔罐。

拔罐也很疼!所有的氣和血好像都集中在罐裡了,而且拔罐不都是六個或者八個嗎。她給我拔了17個!疼得我都不敢呼吸了。不過拔下來的時候還好,她怕我起泡,所以時間不長。我特别好奇後背的樣子,所以把手機給她讓她拍照。她似乎很緊張,可能之前并沒有人向她提出過。拍了幾張,然後她突然起身把燈開到了最亮,可能是想看清照片吧。她的眼睛可以勉勉強強看到一點顔色。可是她又很洩氣地說“開了燈也沒有光。”我看了她拍的照片,都是糊的,而且也隻能大概感知到我的方向。我才覺得她能把話說到這種程度,理解這麼多的漢字,經絡把握得這麼準,該有多不容易。

突然回想起,海倫凱勒的那篇《假如給我三天光明》,她和凱勒一樣,如果有三天能看得見該做成多少事啊。可是我每天都看得見,我的困擾是夜晚閉不上眼,看綜藝刷油管。我做了很多很多的事情,可是幾乎沒有一件事是成的。我簡直對不起我所擁有的視力,也沒有珍惜我“能看見”的這個特權。我很慚愧,但又同時覺得慶幸。我可以走出去吃我想吃的,可以和男朋友視頻,看見我在腦海裡想了無數次心愛之人的樣子,我還可以買點我爸媽愛吃的東西,裝作随手買的那樣。

走出按摩店,亞氏的“淨化”一次湧上心頭,陽光誠意滿滿地灑向大地。

我想,今晚我終于可以早點入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