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米歇爾和男孩康拉德于2012年相愛。
兩人的住處相隔不過1公裡車程,在相愛的兩年間,卻隻見了區區5面。
但同樣是在這兩年間,兩人互相發的短信、郵件、社交軟件聊天記錄,加起來超過6萬條。
2014年7月12日晚,兩人最後的短信紀錄,米歇爾發給康拉德的:
我覺得現在是時候動手了
沒關系,害怕也很正常
畢竟,你是要去死
此時的康拉德正坐在自己的皮卡車中,在車廂中注滿了緻命的一氧化碳。
無色、無臭、無刺激性的一氧化碳随着呼吸的節奏進入體内,康拉德開始頭痛、無力、眩暈、呼吸困難,他很害怕,下車給米歇爾打了最後一個電話。
米歇爾命令康拉德回到車廂。
接下來的20分鐘内,電話一直保持暢通——
米歇爾聽到了康拉德痛苦的呼喊、聽到了康拉德的最後呼吸。
然後,安靜地挂掉了電話。
對康拉德而言,“我愛你”成了最可怕的詛咒,因為米歇爾跟他說:
我愛你。你死了之後就能獲得幸福和自由。
這起當年轟動美國的命案,又稱“短信殺人事件”,最近,HBO把事件搬上了電視——
我愛你,現在去死吧
I Love You, Now Die
這一部跟《塔瓦家命案》、《誰殺了加勒特·菲利普斯》并稱HBO紀錄片三部曲,有機會我們挨個聊
01
案發當天,康拉德的手機已經沒電關機了,在當時看來,沒有什麼大必要再去檢查手機了。
畢竟這是一起确鑿無疑的“自殺案”,康拉德的死亡現場沒有任何其他人的軌迹,也沒有任何反抗的痕迹。
直到事隔幾個月後,工作職責是檢查“有人過早離世案件卷宗”的一名警官,無意中看到本案記錄時的一點好奇:
為什麼一個如此年輕的人,會想到自殺?
警官當時心想:如今,人們的生活都會在他們的手機裡有所體現。能不能在康拉德的手機裡,找到他自殺的原因?
然後他打開了手機,開始檢查康拉德生前的短信,這也是“米歇爾”的名字第一次跟本案聯系在一起。
用警官的話來說就是:
令人非常不安。
警官立刻明白了,這些短信其實就是在鼓勵康拉德自殺。
不對,警官想了想,重新說:幾乎是命令康拉德去自殺。
米歇爾:你隻需要照你之前說的去做就可以了
康拉德:好,我今天就動手
米歇爾:答應我
康拉德:我答應你,寶貝
康拉德:我現在就動手
米歇爾:現在馬上嗎?
康拉德:我該去哪裡?
米歇爾:你不能食言,随便找一個安靜的停車場吧
還沒看完短信,警官就立刻聯系了檢察官,告訴了手機中的新發現,并重啟了調查。
這些沒有體溫的短信,還原了一段從熾熱到冰冷的戀情。
2014年2月,康拉德一家到溫暖的佛羅裡達過冬,他們的姑奶奶跟米歇爾爺爺奶奶是朋友,在一次聚會上,老人們介紹了兩個年輕人認識。
當天其實并沒發生什麼,雙方的家人也不知道後來發生了什麼,康拉德的妹妹事發前僅僅知道,哥哥和米歇爾曾經一起出去騎過車——
兩人的交流,僅僅局限在小小的手機屏幕上,無人知曉。
米歇爾:我就是那時候愛上你的
康拉德:哈哈哈你那麼早就愛上我了麼
米歇爾:我記得你問我有沒有男朋友哈哈,你很喜歡我
米歇爾:你還記得後來我們騎車去海灘了麼
康拉德:我都記得哈哈哈
就像兩個正常的沙雕青年的普通愛情,滿屏幕都是哈哈哈。
唯一的問題是,康拉德有抑郁症。
因為抑郁症,給自己打上了深深的心結
在康拉德手機和電腦的搜索紀錄中,有數百條有關與“自殺”有關的紀錄。
與米歇爾的聊天内容中,也偶爾嵌入了類似的信息。有時候康拉德甚至會給米歇爾發套索、槍支之類的圖片。
康拉德的家人們當然憤怒:當你愛的人想要自殺時,你應該做的是幫他,而不是幫他自殺!
可惜,康拉德最後的救命稻草,是米歇爾。
米歇爾不僅不勸阻他自殺,反而會熱情地跟他讨論怎麼自殺。
有沒有好奇,就這麼區區幾千條短信,就能給一個18歲的成年男子洗腦、讓他真的去死?
檢方把米歇爾送上法庭時,她的辯護律師也辯稱:
當一個人說“你去死吧”,就好像有人要跳橋了,如果我說“跳下去,不跳我就殺了你”,“不跳我就殺了你”作為威脅,這是犯罪;但如果我隻是說“跳下去”,這并不違法。
是啊,米歇爾又不在現場,也沒有威脅康拉德,隔着一小時車程的一通電話,就真的能殺死康拉德?
漂亮的辯護。
但檢方律師找到了這句話的漏洞:威脅并不是最可怕的,真正可怕的,是愛。
說他有自主意志
當然,我們都有一定程度上的自主意志
但因此說“他完全可以無視米歇爾”的論調,過度簡化了實際情況
在“你為什麼還沒有自殺”以及類似的内容之外
還有表達愛意的句子
米歇爾慫恿康拉德自殺的利刃,總是包裹着“我愛你”的糖衣。
康拉德:我想讓你握着我的手陪我走向終點
米歇爾:我會握着你的手和你一同哭泣,告訴你我愛你
康拉德是個孤獨的抑郁症患者,他有社交困難症。
周圍的一起仿佛都跟他無關,他主觀意識到了自己需要在社交場合更加主動、竭盡可能地加入談話。
但他的嘗試,完全沒用,“我完全被社交焦慮障礙控制了”。
米歇爾是唯一那個願意跟他交流的人——
沒人想跟他聊自殺,但米歇爾願意。
他們會在短信上熱烈地讨論:上吊、跳樓、用刀捅……
不擅長社交的康拉德自己都不好意思了:
你這麼理解我,我都不知道是好是壞
直到米歇爾送出了一柄溫柔的刀子:
愛讓你即使死了也還活着
然後就是7月12日的那個夜晚。
被一氧化碳嗆到不舒服的康拉德下車給米歇爾打電話,通話的最後,她告訴他:GET BACK IN(回車裡去)。
安安靜靜的停車場中,一個年輕人像是夜晚一樣死去了。
短信内容讓辦案警官毛骨悚然,一句話脫口而出:
如果不是米歇爾,康拉德今天還活着。
02
案情一經曝光,立刻引起軒然大波。
當初辦案警官在找到米歇爾之前,還在想,“米歇爾·卡特是何方神聖”。
一個教唆殺人的邪教組織頭目?一個躲在網上的陰暗混球?
連他們自己都沒想到,找米歇爾竟然如此簡單,簡單到他們出現在米歇爾本人面前時,她竟然還在校園裡安安靜靜地上課。
越來越多令大衆厭惡甚至作嘔的事情,陸續被披露出來。
在康拉德死亡大約1小時後,米歇爾就給他妹妹發了短信:
不知道你是否還記得我
我又在跟你哥哥約會了,哈哈
事發第二天,米歇爾繼續給康拉德妹妹發信息詢問:
米歇爾:找到他了麼?
妹妹:還沒。
米歇爾:好吧,保持樂觀,随時聯系
米歇爾甚至還跑來安慰康拉德的家人:
如果你需要的話可以和我聊
我希望盡最大的努力幫助你和你的家人渡過艱難時期
康拉德媽媽現在最後悔的,就是當時沒看破米歇爾的話,她還以為米歇爾是多關心自己兒子才能說出這些話,她甚至反過來安慰米歇爾:
我很慶幸,你能出現在我兒子的生命裡。
康拉德媽媽當時真的以為米歇爾是“非常、非常好的人,熱情又那麼有愛心”。
但她現在隻剩下痛心:
誰會想到呢?
誰又能想到呢?
而且,在康拉德死亡時,米歇爾還在跟别人聊天——
同一部手機,一邊在用短信命令康拉德自殺。一邊在跟朋友說男朋友失蹤了,可能已經死了,然後一個勁地自責。
在大衆看來,這個小娘們兒就是在用康拉德的死,換取别人對她的關注:
聽到這個消息,發現他們現在開始關注她(米歇爾)了
她必須讓謊言成為現實
遺憾的是,在短信被披露出來之前,米歇爾大獲成功,她成了一個“傷心欲絕的女朋友”——
每天在自己的臉書和推特上寫自己有多想念康拉德。
可能是怕她太傷心吧,同情和關注,一夜之前向米歇爾湧來。
那些平時不怎麼關注米歇爾的同學們,紛紛跑到她家裡上門安慰。
有一位同學在法庭上坦言自己為什麼去探望米歇爾:
我平時跟她隻是校内情誼,在校外并沒有什麼接觸。
如果是平時的話,我不會去她家裡陪着她之類的。
我覺得如果是我經曆了這樣的事,我可能會需要有人陪着。
她需要安慰。
在前所未有的關注下,米歇爾順勢舉辦了一場棒球比賽,旨在為心理健康普及和活動募集資金——
在她自己住的鎮上,而不是康拉德家的小鎮。
康拉德生前的朋友問過米歇爾:為什麼不在他家附近辦比賽,而在你家那邊辦?
米歇爾回應的說法是:
我不認識你們那邊的人。
比賽必須在我們這邊辦。
因為這是我的主意,我決定在這裡辦哈哈。
米歇爾在人群的簇擁中,笑得很燦爛。
可想而知,知道了這些後續的民衆有多憤怒。
街邊老太太時隔三年還記得本案,坐在自己的車裡破口大罵。
采訪中有人氣得“恨不能立刻沖上去撕掉她的臉”。
新聞評論員Nancy Grace在節目中都沒忍住說髒話,一遍遍反複播放米歇爾在法庭上的表情:
米歇爾是罪人,仿佛毫無疑問了。
法庭也是這麼判決的嘛:
現作出裁決……你有罪
但就這麼簡單的話,HBO也不用大費周章拍成紀錄片了。
在紀錄片還沒正式開始之前,就有提示:
每個案件背後,都有故事。
短信殺人案。
案情不複雜、辦案也沒什麼難度,但它就像個甜甜圈——
周圍是大衆希望看到的糖霜,輕松服用,迅速憤怒。
但甜甜圈的中間,是尚未被填補起來的巨大孔洞:
康拉德為什麼要自殺?
以及。
米歇爾為什麼勸他自殺?
03
當紀錄片倒推時,你會發現警官的那句話“如果不是米歇爾,康拉德今天還活着”,未必正确。
先看康拉德。
父母離婚之後,他一直跟爸爸住在一起。警方不是第一次跟他家打交道了,上一次是……
逮捕他爸。而且是康拉德自己報的警。
他把我按倒在地,揍得我無法起身,他女朋友還在旁邊,說我是個廢物。
驗傷報告顯示,康拉德當時被打出了腦震蕩。
一般人可能覺得,在他死後,爸爸應該會淚流滿臉、悔不當初。
嗯。
淚流滿面是有的,回憶起兒子的生平,他爸就沒忍住眼淚汪汪。
但被問到家暴時,他卻這麼回應:
如果那天的事重來,我還會再打一次。
粗暴的家庭管教,再加上社交障礙,康拉德很久之前就身患抑郁症。他開始服用一些精神藥物來抗抑郁。
其中一種,西酞普蘭。副作用,是能直接導緻自殺觀念行為和沖動出現的風險增大。
在“短信殺人案”之前,康拉德已經至少4次嘗試自殺。
更可怕的是,被邀請來協助調查的專家發現——
米歇爾也在服用精神類藥物。
他們不是苦命鴛鴦,他們是苦藥鴛鴦啊
就在案發的2014年,米歇爾已經服用了3年的百憂解——
這極大地增加了她的自殺傾向。
而更可怕的是,2012年就因為自殺進過精神病院的小康,狀況其實比米歇爾要嚴重得多——
他喜歡玩“狼來了”式的假自殺,好讓女孩離不開他。
康拉德:我隻想讓你知道的,如果我沒有回你短信,這就是原因
米歇爾:求你了,快回我信息
他倆的聊天記錄,與其說是米歇爾教唆康拉德自殺,倒不如說是康拉德在教米歇爾如何快速、無痛的抵達死亡。
康拉德:泰諾的死亡率隻有2%,如果我要過量服藥,得吃安眠藥
米歇爾:親愛的,我的天,我不知道
短信一開始,米歇爾還在勸康拉德去心理醫院、做咨詢。
調查越深入,真相仿佛越不簡單。
到底是什麼讓米歇爾一腳踩上不歸路,從“我要幫他活下來”轉變成“我要幫他去死”?
答案,似乎是康拉德本人。
在長達一年半的時間裡,康拉德都在不斷地說服她:死亡,才是他真心想要的結局。
他甚至試過用這段感情來作為要挾:
我唯一會讨厭你的理由,就是你把這件事告訴别人,聽明白了嗎。
她服從了,把自己視作男孩唯一的支撐。
而米歇爾也沒有任何朋友。
從沒有人約她周末出去玩,她邀請别人吧,别人總是用各種理由搪塞。
在案件之前,米歇爾為了“騙”大家的同情,虛構了跟一位同學的女同戀情“我對她執念太深,我不知道怎麼停下來,我聽到每首情歌想的都是她”。
康拉德何嘗不是米歇爾的救命稻草?
于是,她開始積極地為對方搜集各種自殺辦法。
我就希望你最終能開心,特别特别開心
終于,康拉德成功地給自己設定了一個人型自殺提醒器。
365天工作,24小時無休。
每天每天,米歇爾都在催促他,今天呢?今天是不是該做了?
這時的她,顯然已經半瘋——
腦子全是要幫助康拉德從無盡的痛苦中解脫,真心覺得對方多活一天,就是多熬一日,長痛不如短痛。
到了這時,兩人的對話中,其實已經出現了兩個維度。
一個維度,是一個可怕的社會事件,一個男孩在無時不刻謀劃着自殺。
而另一個維度呢?
是一個浪漫的愛情悲劇,一個女孩深深地陷入了愛戀,“愛他愛到願意殺死他”。
這兩個人的故事根深葉茂,又緊緊地相互糾纏。
讓所有想深入其中的人,腦子都攪成了團。
她病得不輕,他也一樣。
她隻想要愛,他隻想要死。
法律又一次,在裁決誰對誰錯時無解了——
即便米歇爾被判刑的裁決,法律實踐了正義,但它一如既往的沒辦法判定對錯。
是康拉德錯了?
是米歇爾錯了?
一位跟蹤了全程的記者說:
人們會把發短信當做跟腦袋裡的聲音聊天
幾乎像是一種内在幻覺
在你心裡,你真的在與這些角色互動
但卻沒有真正在意識或理性的層面上理解他們
我們隻能把“短信殺人案”歸類為有兩個受害者的悲劇——
他們都忘了,真實交往的感受尺度,往往與虛拟社交有所不同;他們錯誤地以為網絡上的迎合,抵得上現實中的一次擁抱。
但制造悲劇的并不是科技。
别忘了,康拉德和米歇爾,兩個不善言辭有社交障礙的人,是怎麼擁抱在一起,溫馴地走進這場悲劇的?
很簡單。
就是第一次有人跟他們說:
你值得像你愛别人那樣被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