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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時期,每當節假日,我家就會舉行家庭聚會。我們家是個大家庭,親戚互相提攜照顧,不僅住的很近,做的生意也是同一行業。大伯,三叔,加上堂叔和表叔,以及叔祖叔奶奶,年夜飯經常高達近四十人,大圓桌要擺三大桌,男人們抽煙喝酒聊天,孩子們幾個屋子來回竄,而女人們則是一律在廚房忙碌。就算不是過年,端午中秋這樣的節日,姑姑回娘家,加上自家這十幾口人,也是喧嚣吵鬧。作為一個愛熱鬧的小孩,我很期待家庭聚會,堂弟堂妹們可以每天見到,但表弟表妹們不常見,而且聚會時有各種美味的菜肴飲料,平常不讓吃的零食這會兒也是大方擺出來,更重要的是,家裡來客和聚會時不用做作業,一群小孩邊吃邊玩的撒歡,不要太美好,但是每當聚會過後,我原本歡快的期待就會變成難解的壓抑。

《小舍得》第一集的修羅場,太讓我有共鳴:你來我往,話裡藏話,明争暗鬥,可謂是家庭聚會的基調。不管走到哪兒,放不下的總是比較,而沒有關系的外人太遠,首富夠不着,比來比去的都是自家人,以及關系親近的鄰居。我們慣會把壓力和不甘内部消化,對着外人顔笑優雅,對着自己人耿直刻薄。

大家庭裡,小時候比衣服比玩具,争長輩們的誇獎和偏愛,長大了比伴侶比孩子,争努力了半輩子終摘碩果的一口氣。田雨岚回娘家吃個飯,精心挑選衣服,妝容無懈可擊,哪像是回家享受天倫之樂,分明是上陣對敵的慎重和鋒利。衣服,口紅色号,孩子成績,都是武器,是一擊制敵的法寶,是維護尊嚴的铠甲。南俪也不遜色,門都出了,還惦記着回去拿女兒合唱比賽的獎杯,對于聚會上不見硝煙的戰争,她是熟谙的,一樣準備好了反擊武器。

一頓晚飯,唇槍舌劍刀光劍影,孩子們懵懵懂懂,大人們心情沉重,精心烹制的菜肴反而成了配稱。沒人真的是要來吃飯,老爺子想要享受各家歡聚的天倫之樂,田雨岚母親是要讓丈夫看到自己在婚姻的付出和隐忍,南俪和田雨岚是為了争自己的一口氣,一個看不起另一個的咄咄逼人,一個看不慣另一個的高高在上,個性和觀點本就不合,再加上陳年舊事的怨氣,兩位丈夫再怎麼打圓場和稀泥,一頓飯還是吃的不歡而散。老實說,這樣的聚會太可怕,吃飯本是為了心情愉悅的,偏偏要在飯桌上找茬,要是頓頓飯都這樣吃,簡直要吃出應激性胃病來。

我小時候的聚會,其實和這個也差不多。大人們推杯換盞間,先是一陣閑談,說說誰家掙了大錢,誰家兩口子又打了架,慢慢就說到自家。我爸兄弟三人是家族裡混的最好的,架子一向擺的很足,最愛充當人生導師,借着喝酒,不是教導堂叔表叔們怎麼做生意,就是語帶譴責地規勸姑父好好做事擔起男人的責任來,對大人們一番抒發之後,就到小孩上場的時候了。我們這内部嫡系三家的比較也沒停過,都集中在小孩上。堂弟是家裡第一個男孩,尊貴的長房長孫,在男人不大管孩子的鄉下,他是坐在大伯脖子上長大的,在父親悉心調教下長的百伶百俐,又不怯場認生,又會籠絡弟妹,成績也好。誇獎都是對着堂弟的,先是大伯母狀似無意地說起他又做了什麼什麼事,再笑着點出他處事中表現出來的優點,接着三叔馬上附和,大力誇獎他聰明能幹,然後是堂叔或姑姑們上場,不僅要誇,還要追述他以往的贊點,歸攏了一起誇贊,恍若大型表彰大會。

不知道為什麼,誇獎它總是要伴着貶低,不能沒有對比,就像太陽不落山,月亮不能舒展它的清晖一般,不貶低作為對照物的另一個,這個人的優點就會折損一般。我比較不幸,每次被貶低的那個人,都是我,在一個重男輕女的家庭,第一個出生的女孩有原罪,所以親戚們踩人總是挑我這個軟柿子,就連最沒地位的姑姑,也能在酒桌上笑着說我最不聽話,這時候,母親總是尴尬的沉默,父親把我從頭到尾訓斥一頓,再夾雜若幹附和聲。所以我看到田雨岚強忍驕傲地說子悠考試得了第一,然後逼問歡歡考了多少分時,簡直像是看到了童年噩夢。

田雨岚就是那種自家孩子什麼都好,都比别人好的父母,這是她的驕傲,做母親在教育上的成就感,所以這碩果必須大大方方展現在衆人眼前,你女兒會唱歌,我兒子背圓周率能背到兩千不打磕巴,你女兒學藝術,我兒子學奧數,我就是要事事壓你一頭,讓你認同我教育的好,最好你再來請教我教育秘訣被我洗腦,成為我的同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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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俪指桑罵槐說田雨岚拜托不了原生家庭帶來的匮乏感,事事都要争尖冒頭,急吼吼往上爬,姿态難看。這話也沒說錯,田雨岚的那口氣,是源于童年時期的無尊嚴,糟糕的原生家庭,矮一頭的家庭地位,這讓她内心焦灼,處處都要和南俪争和南俪比。南俪是家居用品集體的南總,田雨岚隻是商場的樓面經理,南俪丈夫是事業有成的建築師,田雨岚老公隻會撒嬌賣萌打遊戲,啃老靠花公婆的錢貼補生活。都是三四十的人了,大人的人生方向基本已經定型,這時候能比的,可不就隻剩下孩子了嘛。所以田雨岚處處嚴格要求兒子,望子成龍,也是可以理解的,因為兒子是她最後的武器,子悠的成績單可以讓她在歡歡面前志得意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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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俪的看似不争,其實是争。她對田雨岚母女的怨氣隻會更勝于田雨岚對她的,明明是自己的父親,自己的家,要被分享出去,還要禮儀到位歡歡喜喜,這本來就是為難,所以她不争,不在意,在不涉及女兒的情況下,以一種輕描淡寫的姿态應對田雨岚的攻擊。不争是因為看不起,不在意是因為無所謂,這種高傲的态度隻會更激怒田雨岚,需知缺自尊的人最是對尊嚴敏感,田雨岚的怒火升級,語言漸漸失控,把戰場拉到孩子身上,南俪終于生氣,關于原生家庭的一番指桑罵槐的話讓這場鬧劇落下帷幕。這樣一頓飯,大人們沒吃出心梗來,真是讓人佩服,果然成大事者心胸開闊。可是這樣的家庭,又有什麼溫暖可言,這樣的聚會,又有什麼相聚的必要,把不喜歡的人勉強湊到一起,隻會讓所有人的不舒服,可是喜歡大團圓的我們的老人,愛的就是你們各懷鬼胎也要老老實實給我坐在一起哥倆好姐倆好的這個味兒,要不大家長的範兒怎麼維持?

田雨岚為母親的不平,對南俪的不滿,以這種方式拐了個彎潑到歡歡身上。而子悠本人,也承擔他本不需要承擔的隐秘寄托,成了母親炫耀的工具。兩個天真的孩子,成了這場戰争中你來我往的籌碼,這不能不說,是家庭的失敗。素質教育也好,要當學霸也好,應該是因材施教的決定,性格外向多才多藝的可以在高考獨木橋之外另辟蹊徑,而性格内向喜歡一心讀書就心無旁骛地去追求高分,這都是孩子自己的事,自家的私事,犯不着比較,更用不着模仿。需知,每個孩子都是不一樣的,每個孩子也都有自己的優點,何必要一條魚去學鳥兒飛翔,又何必去教鳥兒遊泳,魚有自己的海洋,鳥有自己的天空,三百六十行,并不是所有人都要擠在同一個行當裡的。可是很多父母,就如劇中的田雨岚一樣,被自己心中的執念侵襲,被自己的遺憾蒙蔽,把原本不屬于孩子的壓力加在孩子身上,用孩子的成就為自己的人生打補丁,這從根子上就是錯的。愛因斯坦大家都知道,誰知道愛因斯坦的媽叫什麼?每個人隻能負責自己的人生。

到底是什麼奪走了家庭的溫暖?為什麼親戚之間吃頓飯會變成凡爾賽競賽?為什麼最親近的人反而要鼓勁兒攀比?衣錦還鄉和望子成龍,是戴在我們頭上的緊箍咒,源自于我們内心對愛和認可的渴望,而這正是我們的家庭裡匮乏稀缺的。真希望以後的家庭聚會,大家一張口,就是互相誇獎,不談自家的成就,換着花兒誇對方的優點,大家臉上都是客氣的笑,奉承來奉承去,虛情裡也有了真意,孩子們被誇的滿臉通紅,高高興興,那樣該多好?

這部劇可謂是深得普通家庭的暗湧争鬥,将親戚之間的攀比和小心機暴露無疑,十分現實,看得人心有戚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