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 書影君
一個88歲的老人，在你的印象中是什麼樣子的？
行動遲緩、思維遲鈍、口齒不清、病痛以及死亡。
一般人的認知印象中，高齡老人就是那樣一種狀态：人人尊敬，但卻也沒人再關注。
...但年齡已高達88歲的美國導演克林特·伊斯特伍德，人生勁頭卻依然十足，并不知疲倦地活躍在藝術創作的第一線。
這不，老爺子剛剛拍攝了一部根據真實案件改編并自導自演的新影片。
2011年10月，在密歇根州警和DEA（美國緝毒署）的一次聯合行動中，一位名叫裡奧·厄爾·夏普（Leo Earl Sharp ）的88歲二戰老兵，因持有200磅可卡因而被逮捕。
事後查明，這位88歲的老人，已經為墨西哥販毒集團錫那羅亞運送毒品長達十年之久，而他也成為美國緝毒史上落網的最年長者。
後來在庭審中，夏普的律師堅稱他是因為老年癡呆而被人利用，最後其隻被判入獄三年。
...由于導演和主演伊斯特伍德本人也已經是88歲的高齡，所以在這部片中，他飾演行動遲緩卻頭腦清晰的運毒老人，可以說是形神兼備。
這部影片，就是2018年12月在美國上映的《騾子》，豆瓣評分8.0。
01
2005年，美國伊利諾伊州。
厄爾·斯通，一位美國退伍老兵。
...他愛花如命，在自家取名"陽光牧場"的庭院花房中，精心培育種植着許多株萱草（又名黃花菜）。
厄爾每年準時參加美國黃花菜聯盟表彰大會，并在每次比賽中都毫無懸念地赢得大獎。
在大會上，厄爾總是如明星般受人歡迎。
他風趣幽默，獲獎緻辭會引得衆人鼓掌大笑。
他随口對幾個打扮時髦的老太太調侃"女士們，你們走錯樓了，選美比賽在三樓"這樣的俏皮話，也能逗得幾個老太太開心大笑。
人們崇拜他，擁擠在展台前搶着讨要他種植的黃花菜。在酒吧裡，厄爾興緻大發，便會大方地請所有的賓客喝酒。
在外如此風光的厄爾，但他的家庭生活卻一團糟糕。
他在領取獎杯的同時，女兒艾瑞斯卻在苦苦等待父親參加自己當天的婚禮。
結果依舊是令她和母親失望。
多年以來，厄爾就是一個為了自己的愛好可以不顧家庭的"老混蛋"，他在外邊風流快活、與一幫朋友互相頒發獎杯取樂的同時，卻錯過了女兒人生的每一次重要時刻：出生洗禮、畢業典禮、婚禮以及無數次生日。
當然，還有他和妻子的結婚紀念日。
02
時光轉眼到了12年後的2017年。
日漸蒼老的厄爾，生活境況糟糕到了極點。他與妻子離了婚，女兒也已經有12年不與他來往，隻有他的親孫女基尼，還保持着與外公的聯系。
厄爾種植萱草的事業，也在日漸興盛的互聯網大潮沖擊下，最終破産，連院子也被拍賣還債。
無奈之下，厄爾開着他那輛鏽迹斑斑的破舊皮卡，拉着一車不值錢的老家具，去參加孫女的婚禮了。
...前妻和女兒對于厄爾的到來十分憤怒，認為他不配參加孫女的婚禮，尤其是他現在身無分文，連承諾為孫女支付的婚禮費用都掏不出。
言語沖突之後，厄爾隻好罵罵咧咧地佝偻着脊背準備離開。
此時，一個參加婚禮的墨西哥裔年輕人與他攀談起來。當得知老爺子開車一輩子，卻從來沒有吃過一張罰單時，年輕人眼睛亮了。
他神秘兮兮地對老爺子說，有一個掙錢的開車工作，掙下錢可以給你的孫女，你願意去試試嗎？
...這個開車的工作，其實就是為墨西哥的販毒集團運輸毒品。
03
"騾子"，特指被販毒者雇傭運輸毒品的人。
販毒集團之所以看中厄爾，就是因為兩點：第一，他是一個年屆九旬的老頭；第二，他是白人。
這兩點意味着什麼？
他年紀大，意味着沒有人會注意他，他是白人，意味着執法人員不會"特意"檢查他。
沒錯，美國的一些執法人員，對待白人與其他有色人種，即便在今天，依然會有本能地差别。
劇中，厄爾在高齡掩蓋之下一趟趟運輸毒品，而社會大衆包括執法人員，對他根本毫不懷疑，隻将他視為人畜無害的透明人。
...而老爺子也是大大咧咧、毫不在乎的工作态度。
巡警與他聊天，他大大方方地打開放着毒品的汽車後備箱，拿出焦糖玉米花送給對方。
旅館中，緝毒警察抓捕運毒嫌疑人，老爺子居然打開房門向對方詢問發生啥事了。
咖啡廳裡，老爺子更是與緝毒警察便喝咖啡邊談起了人生智慧，盡管他知道對方一直在抓他。
厄爾之所以能在警察眼皮底下一次次大膽地"頑皮挑釁"，卻一次次又安全地避開懷疑與檢查，就是因為他那近90歲高齡的年紀和大大咧咧的态度。
人最大的悲哀，就是其他人不再把你視為危險。
這種态度，證明一個人在社會之中的影響力、危險性指數都降低到近乎零。
厄爾以近九旬的高齡選擇當"騾子"，固然有經濟的原因，但更主要的，也許是他想向世界證明自己存在的價值。
在影片中，厄爾對自己運輸毒品的行為，并不存在多少罪惡感和糾結情緒。他把老年人犯罪，當做了一種重新尋找自我價值的方法。
對于行将就木的老年人來說，金錢還有多大的意義呢？
厄爾通過運毒掙的巨額美金，多數都是幫助了他人。
...他支付了孫女的婚禮費用、為海外戰争老兵俱樂部支付裝修費用等等。他在付款的同時，享受着他人由衷的感謝和贊美，而在這感謝和贊美中，他才能體會到活着的感覺。
04
從此片中，我看出了一個社會現實問題：如何面對人生舞台上，越來越多不願早早謝幕的老人。
随着科技的發展和醫療技術的提高，人類平均生存壽命大幅增長。
過去60歲就該退休的老人，如今逐漸又成為正當壯年的社會中堅力量。
而80、90歲高齡仍思維敏捷、行動輕松甚至堅持工作的的老年人，也慢慢增多。
特朗普71歲才當選美國總統；金斯伯格大法官85歲仍堅持在美國聯邦最高法院審理案件；剛剛去世的褚時健，年近90歲時，仍在山上種植褚橙進行創業。
而近年來關于老年人犯罪題材的影片也越來越多，比如《三個老槍手》《龍三和他的七人黨》《哈裡·布朗》《奶奶強盜團》等等。
...看來，我們整個社會，都需要對"老年人"重新認識和定義。
第一，老年人退而不休，開始在就業市場與人生舞台上繼續與年輕人、中年人同台競争。
第二，老年人的就業、交友、生活、婚姻等觀念會發生巨大改變。
第三，整個社會需要重新改變規則，以适應老年人在社會中所處的新位置。
...平心而論，社會老齡化絕非好事，因為它意味着年輕人的就業壓力增大、意味着社會養老體系的負擔沉重，更意味着整個社會需要重新認識與接納老年人。
但是，人類平均壽命的延長是個不争的事實，我們不能回避，隻能直面。而且越早準備，整個社會付出的代價就會越小。
05
2018年，英國作家琳達·格拉頓與安德魯·斯科特所著的《百歲人生》中文版上市。此書的大概主題是：随着醫療技術的進步，我們這代人有可能活到100歲。
...而随之改變的，會是我們的金錢觀、擇業觀、愛情觀，也包括如何面對我們退休之後的人生。
按照傳統的思維，我們一直度過的是"三段式人生"：30歲之前學習成家立業，30歲之後在社會和家庭中頂大梁，60歲之後退休回家，安度晚年等死。
但如果人能活100歲，這個"三段式人生"就不靈了。
按照書中的觀點，一個人60歲退休之後，還極有可能再生活40年，這被稱為"40年黑洞"。
這個時間是如此漫長，漫長到每個人都需要認真想一想，究竟該如何有意義地度過自己退休後的生活。
同時，社會公衆也不能再将老年人，視為在廣場上跳舞、在牆根曬太陽、在公園遛鳥打太極、在醫院病床上等死的那群人。
随着老年人的平均壽命增加，老年人重新就業（甚至重新創業）、老年人繼續教育、老年人的婚姻、老年人的财務狀況，都需要社會重新評估、重新對待。
社會是一個網絡系統，隻要其中一環發生變異，其他環節的人都會受到影響。
比如本片的導演和主演伊斯特伍德，以88歲高齡，仍然通過自己的藝術創作，在影響、改變着社會觀念，你不能因為他已經88歲了，就對他視而不見。
...在人生舞台上，當年輕人、中年人面對依舊不退場的爺爺（奶奶）、曾爺爺（曾奶奶）們時，整個社會的管理者，便需要及早改變舞台的格局，或者改寫人生劇本，重新修改整個社會與老年人的關系。
06
老年人最大的優勢，就是積攢一生的人生經驗與智慧。
在片中，厄爾不時地就會對晚輩灌輸自己的人生經驗。
面對一個長期相處的毒販，他像對待自己孩子般勸告對方，"你可以換一個自己喜歡的工作，因為你的同夥并不把你當做家人。"
咖啡廳裡，當緝毒探員因忘記結婚紀念日而懊悔時，厄爾以過來人的身份勸告對方，"要以家庭為重，每一個紀念日都是重要的，而工作則要放在第二位。"
但不是所有年輕人都愛聽厄爾的人生智慧。
厄爾帶着毒販去一家餐廳吃有名的豬肉三明治，并勸這些年輕人像他一樣，享受生活。
對方立刻諷刺到，“正因為你太享受生活了，所以落到現在這個年紀還要為我們運毒！”
這些在年輕人眼中屬于老糊塗們喋喋不休的陳詞濫調，卻是這些老人以一生的坎坷經曆，沉澱下來的智慧與領悟。
...隻是随着時代的飛速發展，這些人生經驗，又有多少剩餘價值呢？
就如同厄爾不明白為何網絡購物打敗了他的傳統種植溫室一樣，他也看不懂年輕人離開手機便不會生活的怪異現狀。
長壽老人的最大特點，就是思想雖然已經停滞，但身體卻依舊随着時光而前行。
厄爾的身體，如同那部鏽迹斑斑的老爺皮卡車，雖然渾身毛病，卻總是能啟動前行。
于是現實強迫着他改變着自己的老舊思想，以适應時代的變革。
...改革開放以來，農村老年人在年輕人心目中地位的極速下降，就是因為農業社會過渡到工業現代社會之後，傳統農耕習俗逐漸消失。
老年人積攢一輩子的寶貴農作經驗，在年輕人眼中已經視如棄履。
社會發展帶來的生産工具及技術的改變，造成老年人傳統生産經驗的貶值，但并不代表他們的生活智慧與人生經驗也一同貶值。
隻要還是人類掌握的社會，這些依據人類千百年生活習慣而積累的經驗，就依然具有價值。
07
片中，厄爾最為喜愛種植的花卉，名叫萱草，别名黃花菜，在中國又被稱為"忘憂草"，它單朵花的壽命隻有一天，一般淩晨開放，日暮閉合。
...當妻子百般不解地問厄爾，為何喜愛花甚至高過喜愛家人時，厄爾回答："我愛花，它每朵都是獨一無二的，它們在某天盛開，然後就到了生命的終點，它們值得我花那麼多的時間和精力。"
妻子愕然地反問，"你的家人也一樣啊！"
厄爾面對妻子的反問，竟然一時無語。
也許，一個浪蕩了一輩子的男人，隻有老了，玩不動了，才會想起自己還有個家庭吧。
隻是，他的家庭，也早已凋謝。
影片最後，以厄爾在法庭自願認罪，法庭判處他三年刑期而告終。
...厄爾終于感悟到自己一生失敗之所在，他感歎地對家人說，"金錢可以買來一切，除了時間。"
而女兒在與父親告别時，也含淚開玩笑到，"至少我們現在知道你在哪裡了！"
這個結局，隐喻着年屆九旬的伊斯特伍德，終于承認自己已經老了。
他也許把這部影片，當做了自己生命中的最後一部作品，并通過影片，滿懷柔情與内疚地向自己的親人示弱與緻歉。
一個終身投入愛好而無暇顧及家庭的男人，他對于自己的家庭來說，也許也是有罪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