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篇開展“自我批評”後,進行反思和總結的文章,源于我對《金剛川》獲得諸多批評謾罵的反應及思考。

首先必須承認,我對國産電影是有私心的、是會偏袒的,假如兩部同等質量的影片放在面前,我會對外國片給出相對更客觀的評價,而對國産片給予更多好評——因為中文是我的母語,而現在的華語電影比較孱弱,隻要不是太爛的片子,我都會下意識地去包容和鼓勵。

所以,我給了問題多多的《金剛川》總體積極的評價,甚至于前幾天,我對那些鋪天蓋地惡評是有些不忿的……可現在,我想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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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過我上周發布《金剛川》影評後陸續收到的回複,以及這些天的觀察,我把針對該片的負面評論大緻分為三類:

第一類,從制作角度出發,點明影片粗制濫造、手法劣質等客觀存在的硬傷,就電影論電影,算是最容易理解的了;

第二類,否認抗美援朝戰争曆史意義、反對國内主流輿論觀點,因為電影是紀念“立國之戰”70周年的獻禮片,僅憑這點就開噴;

第三類,認為《金剛川》不配拿來紀念抗美援朝戰争,電影的格局小,偏重描繪個人英雄主義的“江湖氣”,沒有政委也沒體現志願軍戰士的意志和勇氣從何而來,不懂曆史并錯誤表現戰場細節,導演管虎還是個“陰陽人”……總之,影片的内核與它的主題很不匹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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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去不可理喻的第二類,第一類争議完全可以暢所欲言、求同存異,短短幾個月的拍攝制作周期已經是電影工業的奇迹,缺憾必然存在,觀衆可以自由決定是否買單。

真正令我深思的是第三類觀點。《金剛川》中的志願軍戰士确實很頑強、不怕死,幾位主要角色的情義也令人動容,但如果我們不結合自己的曆史知識儲備,單純從影片本身出發,就會感覺到他們的行為缺乏動機,是在機械式地執行任務,這樣一來,他們的犧牲也容易落入“賣慘”的語境。

我并不想跟風說什麼“中國電影人被外國人帶歪了,隻會講個體的傷痛和對戰争的反思”,對于正義戰争,我們當然不用反思檢讨,對于傷痛,我們也沒有避諱。

其實這些問題,早在1964年的抗美援朝題材電影《英雄兒女》中,已經有了很清晰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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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喊“為了勝利,向我開炮!”的戰鬥英雄王成犧牲後,他在文工團的妹妹王芳聽到這個消息的第一反應是巨大的震驚和本能地拒絕相信,當意識到哥哥真的死了時,她潸然淚下、情不自已。

這是任何一個正常人都會有的反應,志願軍戰士是有血有肉的凡人,這也是讓觀衆産生共情的基礎。

重頭戲在後頭。政委王文清讓王芳為她哥哥寫一首歌,王芳當仁不讓,可初稿的效果并不“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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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警衛員小劉的話來說,就是“光覺得挺難過,鼓不起勁兒來”。

小劉屬于進入部隊後才開始識字讀寫的年輕戰士,太深刻精準的道理他講不清楚,隻能表達自己最直觀的感受——不難想象王芳的初稿什麼樣,肯定是把自己失去哥哥的悲傷痛楚都寫進歌裡去了。

對于小劉的反饋,王芳起初還有些不理解和不服氣:我明明寫出了自己的真實情感,難道不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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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劉說不明白哪兒不對勁,他從志願軍戰士的樸素情感出發,覺得王芳的歌詞寫得“軟不邋遢”,并不是自己渴望聽到的歌曲。

兩者的情緒都很真切,卻不能調到一個頻道上去,王芳為了讓小劉理解,隻能繼續強調她的“真”,說“自己是流着淚寫完的”。

此時,王文清一針見血地指出:光靠眼淚能寫出你哥哥來嗎?你為什麼寫他、唱他,為了讓大家一起跟你流淚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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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程度上,王芳的初稿應和曾經大行其道的“傷痕文學”很像,都充分強調了傷痛本身,而忽略了對傷痛的深思和它帶來的東西——誠然,傷痛是有意義的,描繪傷痛也沒什麼錯,但若文藝作品中隻讓人看到痛苦,那麼,傷痛也就隻是傷痛罷了。

王文清的話點醒了王芳,随後她的終稿,便是傳唱至今的經典歌曲《英雄贊歌》。

“為什麼戰旗美如畫,英雄的鮮血染紅了它。 為什麼大地春常在,英雄的生命開鮮花。”在我看來,這兩句最核心的歌詞實現了情緒升華,因為它突出了犧牲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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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旗美如畫,是因為英雄鮮血的浸染(書寫),大地春常在,是因為英雄生命的盛開(守護)——沒有悲戚凄婉,而是激情高亢的壯美,這是一首贊歌,更是一首戰歌,王芳的演唱哀而不傷、精氣十足,這樣的表達才能鼓舞戰士們的士氣,讓犧牲的意義遠不止于死亡。

如今,我們總覺得國産主旋律電影變了味或沒了味,最大的問題在于,一整代電影人和多數觀衆都已無法充分理解當年那種精神和志向了(甚至是質疑和否認),自然會去追求易懂的或表面化的東西。

就拿“犧牲”來說,個體的趨利避害人人都懂,便有人大談貪生怕死的“人性”;又或者片面/過度刻畫人的犧牲,而忽視了犧牲的目标和意義,便會讓人感覺虛假,個人認為,大家反感(厭惡)許多官方的宣教,某種程度上就是這種失去本心的歪曲解讀導緻的:自己都不相信,又怎能讓别人相信?

須知,犧牲隻是在不得已情況下選擇成仁取義的結果,而非流于表面的形式或目的,為什麼犧牲都說不清楚,最後難免會淪為傷春悲秋的哀歎和賣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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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并不是想粗暴地講“現在的電影,不行,過去的電影,行!”事實上,我始終堅持一點:電影隻是一種實現商業or藝術訴求的手段,她從來就不應“必須被拍成什麼樣”,觀衆們許多想讓電影承載的精神,也不該是她的職責,那些拿着反複咀嚼過的标準來提要求的人,顯然是太看得起電影了。

當然,盡善盡美的“好電影”不是沒有,可那種片子是可遇不可求的……如果放到國産主旋律影片上,還得再加一點:現今世面上幾乎已經找不到根正苗紅的“官鹽”,隻有各種被打上官戳的“私鹽”,質量如何,全看創作者自己的認知、能力和水平。

我們不妨換個角度,不談那些字面意義上的主旋律片,僅從票房成績去看,畢竟票房越高說明大家越買賬,這是觀衆們用電影票選出來的“主旋律”。

結果不算“樂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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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名第一的《戰狼2》,其實是非常好萊塢式的個人英雄主義電影,它的下限是一部合格的軍事動作片,上限則是主動坦誠愛國情結的抒情片,也正是靠着後者的強力加持,《戰狼2》才能在天時地利人和之下成為國産片之最。

與之類似的還有排名第五的《紅海行動》,術業專攻有餘,集體信仰的表現則馬馬虎虎,包括排名第二、把少年心氣講得爐火純青的《哪吒之魔童降世》,無一不是“西體中用”的典範,倘若都按照“從思維到形式全要自主創新”的狹義标準去要求,恐怕這些高票房電影沒一部能合格……

排名第三的《流浪地球》或許是個意外。現在越回想,越覺得這部電影的難能可貴,在形象設計、美術風格、故事内容和精神主旨等多個層面,《流浪地球》都很大程度上走出了自己的印記,哪怕是抽象的“人類命運共同體”,都能在影片中有相當具體形象的展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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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流浪地球》并不是抱着“我想宣揚什麼”的勁頭去拍攝的,那些價值導出是把自己願意相信的故事說出來之後水到渠成的結果。

對于國産主旋律片乃至國産主流電影的未來,我依然願意保持謹慎樂觀的态度:現在國内在硬件技術上追趕得很快,也不缺資金支持,《金剛川》的快速成片便是證明;相比之下,真正難以提升的,是不卑不亢的态度和講好故事的能力,這些東西無法一蹴而就,隻能靠時間慢慢去捶打、去磨煉。

電影、電視、動漫等文藝商業創作,不能簡單地與談論曆史觀點、政治立場等同起來,妄自菲薄固然不好,可我發現另一股正逐漸興起的風氣也需要警醒,那就是盲目地妄自尊大,輕鄙蔑視好萊塢及西方的叙事本領。

在過去還有未來很長一段時間裡,好萊塢講(主流通俗)故事的能力都是世界最強的,他們還有許許多多國内創作者需要學習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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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拿“犧牲”舉例,去年剛剛登頂全球票房冠軍的《複仇者聯盟4:終局之戰》中就來了一個漂亮的舉重若輕,那個打出力挽狂瀾響指、犧牲自我拯救世界的鋼鐵俠,正是十多年前以浪蕩不羁花花公子形象登場的托尼·史塔克。

人家一邊極盡娛樂、一邊彰顯着自己的光鮮強大、一邊還坐着把全世界的錢掙了,這裡面的巨大差距,我們都應該清楚看到。

今時今日,簡單複制别人的話語體系搞創作,已不能再輕易滿足國内觀衆日益提升的欣賞水平了,而重唱傳統“樣闆戲”更是會被時代抛棄……未來的路還很長,而且路并不好走,這需要創作者和觀衆們共同去努力,我相信,新的國産“好電影”終會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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