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孩子順從,慢性疼痛消失了;那個孩子信任,血管脂肪融化了;那個孩子順從,啞巴開始說話了,摸了摸那個孩子,特别地對他;那個孩子信任,解開了祖宗的詛咒。隻有順從的人,無所畏懼。”

這是《無聲》電影中主角泰仁夜晚躺在鋪着一床棉被的地闆上,收音機裡播放的一段錄音。這段錄音磁帶是從小照料他的昌福留給他的,它聽起來似乎毫無意義,但是實際上這是導演暗自埋下的預言,它預言了結尾小女孩楚熙對泰仁的“背叛”,也預言了她面向父母那“飽含深意”的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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馴化與服從

精神上的自我閹割與服從

昌福是一個虔誠的基督徒,他經常告誡泰仁“貪圖别人的東西,會掉進火海裡,即便有非分之想,也要盡力忍住。”,就連他最後拿走贖金離開時,嘴裡也一直嘟囔着“對不起,對不起”。從這些表現可以看出來,他是真的信這個東西的。但是,他的這個“信”,卻不是出于處事原則上的“信”,更不是出于人生信條的“信”,而僅僅隻是一種思想上的自我閹割。

昌福做着幫助黑幫處理屍體的工作,但是卻無法用他的這種思想對自己的這個行為作出判斷,明明自己參與到了這種害他人性命來謀取錢财的龌龊勾當之中,自己卻不願承認。

他的工作與生活受到來自更高階層的人比如影片中室長(相當于中國的辦公室主任)的壓迫,他其實同泰仁一樣,渴望且觊觎那些有錢人的生活,但是現實的差距壓抑了這股欲望,這種“求而不得”使他感到痛苦,所以他不得不從思想與精神上進行逃避來抹平這種由現實差距帶來的苦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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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他主動地将自己的精神閹割并自我馴化,服從于更高階層的安排,為自己編造了這個“貪圖别人東西的人會下火海”的謊言,并以此規訓自己與泰仁。這本質上隻是昌福個人懦弱無能的借口,也是他自身精神上的自慰。

影片中還有一個人物也同昌福類似,那就是養雞場老闆,他在被泰仁搶走車并弄斷他的手臂後,心中并沒有過多地對他表現憤怒,而是說“年紀大了,骨頭太脆了”,他同昌福一樣,将過錯全部留給了自己去消化,而不敢去思考究竟是誰對誰錯。

昌福這類人代表着韓國社會中最底層的老百姓,他們被迫承受着來自各個階級層層過濾後的最沉重的社會壓力,他們痛苦卻無法掙紮,他們命運是注定的,也是無法抵抗的,他們隻能将自身肉體與精神完全獻祭于這牢不可破的社會規則下,才能勉強苟活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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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庭間的彼此馴化與服從

小女孩楚熙在被綁架之後,卻表現得異常冷靜,甚至開始融入了泰仁與昌福的生活。她呆在泰仁家中時,幫助泰仁和他的妹妹洗衣做飯,操持家務;泰仁在給楚熙拍攝照片來作為索要贖金的證據時,楚熙卻表現得開心快樂,絲毫沒有被綁架的樣子;泰仁在處理女警察屍體時,楚熙也體諒地在一旁幫助他一起埋土。在我們天真地以為這個小女孩真心地愛上了這兩個老實淳樸的“綁架犯”時,結尾卻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泰仁出于心理愧疚,把楚熙送回原來的小學時,楚熙看到了自己的老師,她奮力掙脫開泰仁握緊的雙手,向老師飛奔去。當老師詢問楚熙送她回來的那個人是誰時,她卻無情地告訴老師,泰仁就是綁架帶她走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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顯然,楚熙的轉變并非偶然,她其實從被綁架開始,就一直戴着那個“兔子面具”。她在泰仁的家裡,扮演着一個“母親”的角色,她将泰仁視作自己“丈夫”,将妹妹視作他們的“孩子”,進行了一場過家家的遊戲。

她在泰仁家所做的一切,都具有很強的目的性,她想通過自己教育孩子、洗衣做飯的辛苦操勞來證明自己的價值以換取“丈夫”泰仁的認同,而這種價值上的認同在楚熙看來,是她免于被綁匪迫害的關鍵。

楚熙這種另類卻又如此有效對抗綁匪的方式,背後是這個年僅11歲的小女孩對人心的深層次的洞察,而這種洞察又來自于她對自己原生家庭的觀察,她知道自己的母親是通過什麼來讨得丈夫歡心的,更知道一個小孩該怎麼做才能讓母親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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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深刻地明白家庭中每位成員的職能與功用。但這種“明白”裡面并沒有裝着多少自發的情感與愛意,而是太多的冷酷與無情。仔細體會一下,一個年僅11歲的小女孩,本是天真爛漫、無憂無慮的年紀,卻思考起了家庭裡如何被需要的這類現實卻無情的問題。

楚熙乖巧聽話的體貼與服從,最終馴化了這個單純又不谙世事的男人,讓這個男人如同自己原本家庭裡的父親對母親一樣,産生了一種體諒與内疚的複雜情感,而這種情感最終驅使泰仁救下楚熙,并将她送回。

楚熙、妹妹與泰仁這三者的關系,反映的是小女孩楚熙原本的家庭關系,它代表着韓國最為普通的家庭,他們之間相處的模式機械且空洞,他們精确地扮演着家庭安排給他們的角色,彼此之間馴化與服從,共同構建了一個堅固且牢靠的關系,這段關系裡摻雜着并不單純的情感,但是身處這段關系裡的人卻并不因此介意,他們或許忘了締結這段家庭關系時的初衷,亦或是從來就沒明白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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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聲的深層含義

影片名《無聲》除了指主角泰仁無法說話的無聲之外,還有更為豐富的内涵。

被馴服的“無聲”

昌福能感受到自己肉體與精神上的壓抑與痛苦,但是卻無法知道這種痛苦的來源,他隻能閹割自己的思想,臣服于施以他痛苦的更高階層的統治。

楚熙從她父母對弟弟的體貼與照顧中察覺到了自己不被需要的體會,她努力在家庭裡扮演着一個聽話、懂事且不添麻煩的女兒,就連最後她本能想要回應母親的一聲呼喚都給生生壓下來,她選擇了面向自己母親“飽含深意”鞠了一躬,她知道如何利用自己的乖巧懂事去引起父母愧疚的情感而讓他們需要自己。

泰仁被楚熙每日的體貼照料所打動,以為她是真心。當自己準備同樣以真心待她之時,卻被她所“背叛”。

這三人都被一種殘酷的社會規則與虛假的情感所馴服,自己卻毫無察覺,他們心甘情願地默默服從着這種安排,就好似注定一般,而這一切的發生,都悄然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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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法反抗的“噤聲”

這三人的反抗是失聲的,昌福與楚熙,他們一個處于社會最底層;一個處于家庭最弱勢,他們的不滿,是叫不出來的,隻能留給自己消化,而在這個過程中,必然會造成人格上的扭曲,要麼像昌福那樣,失去思想喪失尊嚴;要麼成為楚熙那樣,戴上面具活一輩子。

對于泰仁,他的無力反抗則表現的更加震撼并讓人動容。

影片結尾,泰仁在看到楚熙告訴自己老師他是綁架犯時,他恐慌地逃離了學校。最後脫下了那件西服外套,默默回到了自己農村的家中。泰仁逃跑過程中,心中除了害怕被抓住的恐懼之外,還有一層更幽邃、更原始的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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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仁是一個醇厚且質樸的農村青年,生活中沒有太多的人際關系,但是他卻有着人類最本真的情感。他看到路邊擺攤的老奶奶,會主動送出雞蛋;他看到楚熙光着腳丫,也會體貼地踩碎她身旁的玻璃渣;他向往有錢人的生活,會經常坐在室長車裡抽着室長抽完的煙屁股。泰仁的這種情感,不同于昌福與楚熙,它是不加掩飾、由心自發的;是刻在人類基因中,本能且原始的。

這樣的泰仁,突然面對了楚熙這種情感上“作假”的行為,這帶給他的心理沖擊是一種深入靈魂的恐懼,泰仁根本無法,也不可能去面對,所以他會像發了瘋似地拼命逃跑。

曾經泰仁想要穿上西服,向往着成為體面的城裡人,去感受、體會他以為隻有城裡人才有的家庭與親情,但是最終他發現了城市家庭生活的可怕“真相”之後,他驚恐地脫下西服,逃回了農村。

泰仁最後的逃跑,象征着人性對社會化的一種抵抗與逃離,而這種抵抗也同樣是叫不出來,失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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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語

《無聲》這部影片在犯罪驚悚的類型片定義下,暗藏了導演洪義正對韓國社會與家庭的解構以及人類在社會化過程中人性剝離的反思,這些給這部影片增加了思考的深度。

影片最後楚熙的鞠躬與泰仁的奔跑逃離,更是将這股思考推向極緻,帶給我的是一種深入骨髓的悲涼與無奈,悲涼于一個年僅十一歲小女孩的現實與無情;無奈于在社會化過程當中,人性喪失趨勢的不可阻擋。

我們不知道泰仁最終會迎來何種制裁,結局如何,但是我們知道,其實每個人都是泰仁,或者說曾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