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現在,很多人仍記得臘月的第一場雪,對于中國曆史劇作者而言,臘月的第一場雪,别有一層意味。就是在臘月的第一場雪中,伴随着紫禁城的歡聲笑語,曆史劇《大明王朝1566》的故事拉開帷幕。馮保、呂芳、嚴嵩、徐階、高拱、張居正、嘉靖、裕王、海瑞,他們漸次登場,一個個曆史人物,在虛構的世界中重演真實。那時很少有人想到,這樣一部“枯燥”“乏味”“冗長”的作品,會成為中國曆史劇的代表作,而它的出現與慘淡收場,标志着一個曆史劇黃金時代的離去。

大雪是《大明王朝1566》的隐喻。第一集,欽天監官員周雲逸被宦官杖殺,臘月的大雪點點落在血泊裡;第三十二集,旁白道:“今天真是嚴黨的好日子。冬至瑞雪,鄢懋卿南巡的白銀進京了。”但見嚴世蕃款款出迎,面有喜色,直歎好雪,此時的他許是不知道,這凜冬的鵝毛大雪,就是上天為他親自準備的孝衣;到了結局,又是一場雪,嘉靖駕崩,海瑞出獄,紛紛大雪襯得大明王朝如履薄冰,又隐現希望。

皚皚白雪,引出矛盾。《大明王朝1566》聚焦的矛盾,首先是“銀子不夠”。縱觀張黎、劉和平參與的曆史劇,國庫虧空往往都是事件發生的引子。《雍正王朝》,黃河發大水,國庫缺錢,于是有了四阿哥籌錢救災,冷面王催逼各大臣;《走向共和》,慈禧太後要修園子,北洋水師要軍費,于是有了李鴻章擴大賣官鬻爵、翁同龢克扣軍費開支;到了《大明王朝》,皇帝要修宮室,沿海有倭患,北方有鞑子,都需要錢,但國庫缺錢。于是有了“改稻為桑”。

為什麼張黎、劉和平那麼喜歡用錢做文章?蓋因錢是中國人的心頭寶,也是中國人頭上的一把刀,談錢籌錢,最見得人情關系的複雜,也最見得不同政治集團的扯皮。徐階老家有萬畝良田,他口口聲聲耽君父之憂,但國家缺錢了,他卻是清流模樣,舍得砍下層文官的錢,不舍得動自家的肥肉。同理,嚴嵩一家富得流油,黨羽鄢懋卿、羅龍文等人霸占朝廷的肥缺,但國庫虧空,他們的法子,是借君父之名,苦一苦百姓。在此,無論清流濁流,都各懷鬼胎。他們已經是固化的大官僚,背後牽扯着龐大的地主階層利益,成為實際上的既得利益者,他們首先想到的,必然是維護本階層利益。所以,即便像徐階這樣的開明官僚,也有這虛僞的一面。支撐徐階的,是他在江浙地區巨大的家族力量和士大夫動員能力,江浙地區,恰恰是明代錢糧重地,帝國的經濟命脈。支撐嚴嵩的,則是皇帝的信任,以及他龐大的“門生故吏”集團,浙江的胡宗憲,就是其中一員。朝廷要倚靠胡宗憲驅逐倭寇,要通過嚴黨的人維持各部門正常運作,所以,在皇帝忍無可忍之前,僅憑清流之死,斷斷無法動搖嚴黨。

那麼,嚴黨最後是如何倒台的呢?因為他們貪欲太甚,惹怒了嘉靖。

浙江貪墨一案,嘉靖姑息嚴嵩父子,隻問罪鄭必昌、何茂才等小人物,因為當時國庫庫存岌岌可危,且文官階層,不少是嚴黨的人。如時任司禮監掌印太監呂芳所說:“那些管鹽的衙門,都是嚴閣老、小閣老(嚴世蕃)的人,錢,被他們一層一層的都貪了。上下其手,鐵闆一塊。派人去查,那是一兩也查不出來,可隻要鄢懋卿去了,他們都會乖乖地獻出來。說句傷心的話,大明朝國庫的鑰匙,一半都捏在他們手裡。朝廷要用錢,這道門,隻有他們才能打開。”

可嚴黨不但不加收斂,反而日益猖獗,在嚴黨官員鄢懋卿巡鹽一事中,呂芳告訴嘉靖,錦衣衛朱七等人一直跟着鄢懋卿的船隊,發現鄢懋卿在把銀子押回京師以前,還有三條船,這三條船,滿載着私藏的兩百多萬兩,一條,駛往江西分宜,嚴嵩的老家;一條,駛往豐城,鄢懋卿自己的家;還有一條,一個月前裝作商船,駛回了北京。欺君罔上,引得嘉靖憤怒:“鄢懋卿,冒青煙!......朕的錢!他們拿兩百萬,朕分一百萬!還要朕感謝他們嗎?”

于是,清流們鬥了幾十年的嚴黨,嚣張跋扈盤根錯節的嚴黨,因為讓皇帝忍無可忍,頃刻之間倒台了。

大明王朝1566年,如編劇劉和平所說:“家國不分、朝廷不分。具體來說,紫禁城乾清宮是分界處,乾清門以外是國,門以内是家;門以外是朝,門以内是廷。明朝皇帝可以不經過法律程序直接在‘廷’内、也就是在皇帝家裡,将大臣杖斃。”家國關系是《大明王朝1566》的一個核心點,家有大家小家,小家即普天之下芸芸衆生各自的家庭,而大家,在皇權社會的背景下,即中央政權。皇權社會服膺于父權社會,因此在“家”這個共同體裡,父是掌握最高權威的那一極。

“父親—媳婦—兒子”,三者貫穿《大明王朝1566》的故事,有趣的是,這種以父主導、三者并存的情形,在《大明王朝1566》中比比皆是。比如在朝廷之中,是皇帝—宦官—文官,皇帝是君父,宦官是認幹爹的兒子,文官是媳婦。事實上,在正史的記載中,嘉靖朝的宦官中規中矩,并沒有大的動靜。我們聽過魏忠賢、劉瑾,但很少聽過嘉靖朝的宦官。劉和平之所以特意在故事中加重宦官的戲份,正是為了達成這種“三者并存”的狀态,但三者并非互相制衡,而是以君父為主導,三者互動。《大明王朝1566》的宦官不像傳統曆史劇叙事般被妖魔化,他們未必個個都忠厚老實,但也絕非十惡不赦,他們的善是人性的善,他們的惡也是人性之惡,劉和平沒有去刻意寫極端的非人之惡,也更沒有将這些惡強加于宦官頭上。呂芳、楊金水、黃錦都體現了人性之善,他們本質上是皇帝的奴仆,但他們沒有泯滅做人的本性。

而媳婦是這種權力結構中最受氣的一方,卻也是緩和家庭矛盾必不可少的一方。徐階說:“大明朝兩京一十三省,百兆生民,就像這一家的子女,皇上就是這一家的父祖。臣等便是中間的媳婦,凡事但按着媳婦的職分去做,能忍則忍,該瞞則瞞,盡力顧着兩頭。實在顧不了,便隻好屈了子孫也不能屈了公婆。除此以外,别無他法。”可媳婦再能幹,也隻是裱糊匠,無法打破這一權力結構,家庭有難,媳婦可以縫補,難以挽回。

在劇中,罕見能打破這種僵局的是直臣海瑞。有明以來,官場上的群臣,日益看重清流與濁流之分。清流者,如《雍正王朝》之李绂,《大明王朝1566》之李清源等。若說海瑞,确是清流,但倘若将清流視如黨派,海瑞又決然不是,天下皆知,他孤身一人,無黨無派。正因如此,處理浙江貪墨案時,他對趙貞吉心有嫌隙,鄙其處事;李清源策動衆禦史上書彈劾内閣、通政使司及各部堂官時,他勸止王用汲;群臣共上賀表恭迎嘉靖時,他卻備好棺材,呈上一紙《治安疏》。

《大明王朝1566》第二十九集,趙貞吉和海瑞的對峙,頗能反映海瑞的性格。且看台詞:

海瑞聽罷,正色道:“多謝趙中丞和譚大人的保舉,但不知讓我們出任知州後,還能為百姓、為朝廷做些什麼?”

趙貞吉:“當務之急,是要為胡部堂前方抗倭籌集軍需。秋後了,再苦一苦百姓,将今年的稅賦,尤其是桑戶的蠶絲稅收上來。軍國大事,百姓也能諒解。”

海瑞:“(突然大聲說)那麼多贓款不去查抄,還要再苦一苦百姓!(沉默片刻)趙中丞、譚大人,我海瑞這幾個月來,作為你們的屬下,多有不敬。今後,再也不會了。曹州知州我是絕對不會做的,淳安知縣,今晚我就寫辭呈。母老女幼,家裡幾畝薄田,我也該回去種些稻子了。”

讀罷,我們想:是海瑞意氣用事嗎?是他成心要和上級趙貞吉對着幹,為了保全自己的清名駁了人家的好意?

不。一直以來,從淳安知縣,到審理鄭必昌、何茂才,再到這一幕的憤而離去,海瑞都在堅持自己一以貫之的原則,也是劉和平為這一藝術形象賦予的最具恒久性的品質——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劉和平筆下的海瑞,同樣和曆史人物一樣,有封建局限的一面,有君父思想,但不同的是,百姓的利益,成為比君父更上一層的行事準則,海瑞不是不顧全大局,他顧全的是百姓的大局。他憤怒官僚們利用大局的幌子,繼續吃着百姓的人血饅頭。群臣忙着黨争,地方官包庇同侪,皇帝的面子,老師的面子,内閣、司禮監甚至王爺們的面子,每一個都淩駕于百姓之上。官僚們籌措軍饷,沒有法子,又繼續盤剝百姓。海瑞恨自己無法改變這般局面,恨黨争不休,盤剝不止,如果他妥協,順趙貞吉和譚綸的人情,那就意味着,他默認了既定的規矩,他低頭了。

但海瑞不會。他“嚴黨要參,皇上要谏,緻君父為堯舜,免百姓之饑寒。君為輕,社稷次之,民為重。”所以他敢說:“曆來參劾嚴黨者都因牽涉皇室反罹其禍。我看恰恰相反,就是因為他們隻敢參嚴不敢直言天下之大弊,才使得嚴黨能夠藏身大弊之後肆行貪墨而不倒。天下大弊不革,倒了一個嚴黨還會再有一個嚴黨!”

樸人

海瑞是一個看似好演,實則難演的角色。

演員黃志忠曾回憶:扮演海瑞特别折磨人,這個角色是走在生死線邊上的,最有代表性的一場戲就是結局的一段——海瑞在獄中先後得知嫂子、孩子、皇上的死訊,自己卻被赦免了,這種疊加情緒稍微把握不好,就給人一種“用力過度”的感覺。黃志忠談到那幕戲時說:

“這場戲什麼時候拍,一定提前告訴我,給我準備出量來,這樣的戲要死人的演完之後。确實演完之後我的心跳達到一百七八十下,很多瞬間細節的東西不是你想象出來的,你設計成演成那樣,到時候有感而發,有一根線牽着你往那個地方走。心驚肉跳這個詞我是知道的,自己的肉啪啪跳,渾身發麻,從頭到腳渾身發麻。”

黃志忠在诠釋海瑞時,他首先要做定位。黃志忠将過去的藝術作品對海瑞的诠釋,區分為曆史形象、文學形象和民間形象,《大明王朝1566》中的海瑞,是照民間形象去演的。而這一民間形象最難處理的一點,是你要将他演得像個“人”,但又要在他身上體現一種超越的氣質,一種讓觀衆深深信服海瑞确實可以作為精神榜樣的氣質。

這樣一個精神榜樣,首先是孤獨的。《大明王朝1566》前,劉和平曾執筆《雍正王朝》的劇本,“雍正”在劇中,同樣是一個被孤獨感纏繞的形象。海瑞與雍正,一個是自下而上,一個是自上而下,“一個是最高道德境界上的孤獨者,一個是最高權威境界上的孤獨者”。

劉和平塑造的文學形象“海瑞”,是君本、民本思想的疊加,代表中國傳統中最淳樸的一種訴求,且愚且智,就連對其有所嫌隙的清流之士——泰州大儒趙貞吉,也感慨他是周公孔子所推崇之“樸人”。劇中的海瑞,就像大明朝的堂·吉诃德,他在自己的内心深處燃燒着和堂·吉诃德相同的巨大激情;他一心一意為外人眼中荒誕不經的事奮身而戰;他要用不切實際的理想主義去反對現實生活中自己看不順眼的一切。吉诃德是孤獨的,海瑞也将坦然接受孤獨的境地。

“一帆風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園齊來抛閃。恐哭損殘年,告爹娘,休把兒懸念。

自古窮通皆有定,離合豈無緣?從今分兩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牽連。”

孤獨的海瑞,既是清官,也是一個大孝子,但他往往要面臨忠孝矛盾下的選擇。

《大明王朝1566》有這麼一處情節:離過年隻剩三天,每個官員卻隻能兩鬥米兩升胡椒十吊銅錢過年。群情激憤,負責發放錢米的海瑞也無能為力,國子監司業李清源領着百官大鬧了廣盈庫,直鬧到戶部,人人喊苦。李清源不知,眼前肅然不語的海瑞,日子清苦更甚。他的妻子懷孕不到三個月,他隻得将母親織的布拿到街上販賣。再過不久,當他前往大興赈災,在他眼前的,将是茫茫大雪,滿地的餓殍。兩京一十三省,多處遭災,又遭貪墨之人層層盤剝,百姓的日子,一如凜冬般寒冷。

“不能謀萬世者不能謀一時,不能謀全局者不能謀一隅。”海瑞有他自己的考慮。他知道,今時今日的局面,根源并不在内閣,找内閣的麻煩,無濟于事。海瑞想要雷霆萬鈞,從病根入手,但他又不是全然無所顧忌之人,他的命,他的名,可以是身外之物,可他的老母親,和妻子三個月的身孕,卻是他心頭的羁絆。最終,海瑞的選擇是——借機讓老母親和妻子離開京師,将身後事托付給好友王用汲,而自己寫下“天下第一疏”,在家早早備好棺材。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滿朝文武誰人不知誰人不曉海筆架的執拗。海瑞認死理,貪官墨吏忌憚他,清流也不和他對路。處理浙江貪墨案時,他對徐階的門生趙貞吉心有嫌隙,鄙其處事;清流李清源策動衆禦史上書彈劾内閣、通政使司及各部堂官時,他勸止王用汲,莫和他們瞎摻和;群臣共上賀表恭迎嘉靖時,他卻備好棺材,呈上一紙《治安疏》。

海瑞的信念被給予精神上的肯定。朝堂上,别人會說他愚,說他急切,說他閻王爺面孔不講情理,但很少人鄙夷他的初心。不過,這些無法緩解海瑞的苦悶,因為社稷污濁、文治不張、法度不嚴。

于一個人,真正的大悲哀,恐怕是徹頭徹尾的不被理解。這樣的人,要麼是不合時宜的落伍者,要麼是異想天開的超前者。前者,恐怕傾注心力也落得個愚古不化,後者,他所投入的事業不是一人一世所能完成。海瑞的幸福就在于,他也許不被重用,但被理解;他也許艱難前行,但不乏掌聲。誠然,海瑞也曾經遭遇過改稻為桑案草草收場式的苦悶,終其一生大明朝的烏煙瘴氣也并未消散,可就像羅曼-羅蘭說的:“真正的光明絕不是永沒有黑暗的時間,隻是永不被黑暗所掩蔽罷了;真正的英雄絕不是永沒有卑下的情操,隻是永不被卑下的情操所屈服罷了。”海瑞更大的幸福就在于,他找到了自己願意付諸熱枕的事業,他确确實實地獲取了類似信仰般的執念,這讓他不必害怕沉淪堕落,讓他有源源不斷生活的勇氣而敢于面對内在的敵人。 某種程度上,海瑞在世人眼裡,已不僅僅是一個直臣,他仿佛被賦予精神象征似的意味。刨除時代局限造就的愚忠,他的正氣、執着、廉潔、自律和赤誠,都是超脫時代的精神。一個人顯露這種精神容易,不容易的是堅持一生。

隻可惜,就像劉和平說的:“萬曆十五年,這個榜樣終于死了。北京所有的官員集體寫祭文哀悼他,南京所有的官員寫祭文哀悼他,皇帝親自寫祭文哀悼他。這些祭文哀悼的不是一個人的故去,而是一種精神象征的隕滅。”

棋子

海瑞成為道德模範是他的幸運,從他的初衷而言卻也是他的不幸。道德模範被人敬仰,卻無法被托付真正的重任,海瑞的破壞性也會因道德模範的标識而消解。而在劇中,有一個人與海瑞殊途同歸,那就是胡宗憲。

《大明王朝1566》裡的胡宗憲,比正史裡的胡宗憲更有文臣氣質。他是能臣,嘉靖說他老成謀國;他是媳婦,在一個家裡充當潤滑劑。現實的理想主義者最初也許同樣有騎士夢,渴望像荊轲一樣,為騎士理想而獻身。但“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真正成為騎士的又有多少?留下來的,他們并非泯滅理想,而隻是以另一種方式——一種看上去平庸苟且的方式,一點一點構建心中的理想國。

胡宗憲是一個主動皈依于世俗社會行事邏輯的理想者,他做事并非全為自己、為所屬黨派,他同樣有對國家和百姓的關懷,這是他理想主義的地方。但是他做事不像海瑞,不是直搗黃龍、打破秩序,而是在固有秩序内迂回行駛,尋求漸進改良,盡管這種改良并沒有制度保障,而隻能靠個人的恻隐之心維持。

在中國,很多理想主義者不是像海瑞這樣,海瑞很理想,但這種人注定少得可憐,那種為了自己心中的道奮不顧身的意志,那種真正發自内心相信自己的道的執念,很少人能堅持。現實的理想主義者更可能像劇裡的胡宗憲,“他就像個媳婦。上面有公婆要孝順,中間有丈夫也得顧着,底下還有那麼多兒女要操勞。辛苦命,兩頭不讨好。”

但是,老成謀國的胡宗憲,卻依然輸給了現實。在改稻為桑案中,當浙江淳安、建德兩縣被淹,數十萬災民無家可歸,胡宗憲想辦法籌措糧食赈濟。他首先向戶部請求調糧赈災,可徐階、高拱卻一番搪塞,暗示其無糧可調。而張居正在裕王府私下議事時也說:“戶部,是不能給他調糧的。能調,這個時候我們也不會給他調了。”理由是:“幹脆讓浙江亂起來,就當做我大明朝身上爛了一塊肉,這塊肉一爛,嚴黨這個膿瘡,就到了該擠的時候了。”

而當胡宗憲前往江蘇借糧,趙貞吉作為他的好友,也隻能這樣答複:“一百船、兩百船糧,江蘇都拿得出,卻不能借給浙江。是朝局不容我借給你。”且“兩邊的人都不願意我借糧給你”。這兩邊,一邊就是嚴黨,他們毀堤淹田,為的就是逼農民把田地賤賣,好推動改稻為桑、土地兼并。而另一邊,正是徐階一派人,理由,張居正已經說得很清楚。嚴黨、徐黨,政見不同,卻在某些方面達成了驚人的一緻。有趣的是,當嚴嵩倒台、徐階升任内閣首輔後,他的兒子徐璠繼任工部侍郎,負責給嘉靖修宮觀的用度開支,而他的前任恰恰就是嚴世蕃。

可憐了胡宗憲東奔西走,換來一聲長歎息。但是,他更深的悲劇還在後頭。改稻為桑案的末尾,當沈一石自焚于府中,嘉靖授意讓胡宗憲的徽商同鄉接手沈一石的空殼子作坊,胡宗憲知道,徽商一時半會不可能拿出那麼多絲綢,到那時,他們肯定會找自己求情,嘉靖一開始就算計好,要通過此事讓胡宗憲入坑,便于日後查處。這個坑,胡宗憲爬不出去,嘉靖要查他,為的是給“倒嚴”鋪路。

于是,隻要東南平息倭患,飛鳥盡良弓藏,胡宗憲就成為棋盤上的棄子了。但他還是拒絕了嚴嵩的授意,決定平定倭患。這是劇中的胡宗憲難能可貴的一點,他信奉一句話——“明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是聖人教導我們:做事不問可不可能,但問應不應該。”

圍城

“金兒,從這一刻起,你不用再裝了。三年了,真是苦了你了。現在好了,咱們給太祖爺守靈去了,太祖爺也不會說話,也不會生氣,沒有人再算計咱們了。金兒,把頭發,把臉,還有咱們這隻有半條的身子,都洗幹淨了。從今往後,咱們爺兒倆幹幹淨淨的做人。”

這是《大明王朝1566》後半部的經典情節——一聲呐喊,水花四濺,宦官楊金水奮力拍打着奔流。他已經好久好久,沒有如今天般宣洩自己的情緒。也許,這就是他生命中最美好的一天。為了這一天的到來,他足足等了三年。

王勁松老師飾演的楊金水,可能是全劇最具複雜性的一個角色。我們能說,這位宦官壞透了,他陰鸷、狠毒,工于心計。在浙江貪墨案中,他盤剝沈一石,參與毀堤淹田,牽連胡宗憲,肆意貪污,目無法度。我們也能說,他堅韌、隐忍,令人同情。對主上忠貞不二,對朋友感激而愧疚,對芸娘,出于義,出于情,也頗有照顧。

楊金水曾說:“做太監,唯一的天,唯一的雲彩就是在宮裡,太監沒家,宮裡就是他們的家。”命運不由他,令他打小就是為主子盡忠的奴仆命。楊金水貪,多少銀子流進他自己的腰包,又有多少銀子,是為了滿足以上面人的私欲。被逼絕路,他為何不一死了之,而選擇裝瘋?真的隻是要保全自己的性命嗎?需知道,他若一死,事情就會推到他身後的呂芳,觊觎司禮監頭把交椅的陳洪,會不會借機攻讦?清流又會不會趁勢彈劾?呂芳是楊金水的恩人,在楊金水眼裡,他是父親般的存在,楊金水不敢冒這個險。所以他不能死,他選擇瘋。他這一瘋,江南織造局和内廷的線索也就斷了大半,呂芳不會有事,司禮監安穩不變,宮裡的體面也就保住了。

就像楊金水自己說的:“我不過是皇上,是老祖宗派到浙江來的一條狗,我得看好這個家!”他隻有“半條身子”,很多時候,這“半條身子”還由不得自己。

楊金水是苦命之人,站在岸邊的呂芳又何嘗不是。侍奉君側,如履薄冰,所謂的十步之内必有芳草,可十步之内也分明有陳洪般虎視高位的狠角色。時時刻刻,他既要想着保自己,又要想着如何保楊金水,如何保馮保,如何為自己的“幹兒子們”留後路。他留給馮保的“思危、思退、思變”,也是留給自己的警示。

知道有危險就躲開危險,叫思危;躲到人家都不再注意你的地方,叫思退;退下來就有機會,再慢慢看,慢慢想,以前哪裡錯了,往後該怎麼改,叫思變”。 宦官就這樣夾縫中求生存,在深宮中戰戰兢兢。可終究,他們不過是皇帝的家奴,是每天哈腰點頭的忠犬,皇帝一句話,能讓他們生;皇帝一句話,也能讓他們死。

在《大明王朝1566》中,皇帝嘉靖的形象,南開大學曆史學教授馮爾康先生總結道:“禦下有方。”他既非聖君,也非昏君,其實就是個玩弄權術、貪謀私利但善于駕馭、大事不虛的主兒。這可以從一個人事任命看出:

嚴黨垮台,嘉靖重用陳洪,逐步将其提為司禮監掌印太監,同時貶斥呂芳,發配中都孝陵。

這個變動,嘉靖是有私心的。

兩方面,一:陳洪擋唾沫。嚴黨傾覆,替嘉靖遮風擋雨的牆瞬間倒了,壓抑已久的清流勢必群起,唾沫橫飛,必須找一個狠角替自己轉移仇恨。呂芳、黃錦是溫和派,肯定不行。徐階的威望鎮不住百官,更不消說比徐階位分低的高拱、張居正,唯有陰鸷狠辣的陳洪可擔此任;

二:讓呂芳安享晚年。十步之内必有芳草,嘉靖真的是因為忌憚呂芳才貶斥他的嗎?我看不然。呂芳是宦官中的老人,跟了嘉靖四十多年,呂芳是什麼人,嘉靖能不清楚?嘉靖的心思,呂芳也是明的。嘉靖這個關頭把呂芳發配守陵,是讓他遠離嚴黨傾覆後清流的壓力,以及帝位交替引發的政治鬥争,使其安享晚年。所以呂芳慶幸,沒有誰會再跟他過不去了。呂芳的結局,這時候以經定了。

表面上,呂芳被鬥倒,馮保去了朝天觀幹苦力,陳洪高居司禮監掌印太監,正春風得意。但其實,他是注定悲慘也最沒得回頭的一位。他鞭笞百官,得罪了士大夫;他奉命領走馮保,得罪了裕王府;他暗鬥呂芳,得罪了呂芳的幹兒幹孫。他這樣的狠角,所有人都得罪個遍,其實就是嘉靖用來震懾百官、制衡權力的一根鐵棍,但嘉靖對這根冷冰冰的鐵棍是沒有感情的。用完了就丢。嘉靖龍禦歸天之日,便是陳洪喪鐘敲響之時。

天道

縱觀全劇,嘉靖皇帝看似是最聰明絕頂也最具有權力的一個人,他玩弄大臣、滿足私欲,甚至幻想修煉成仙,可最終,天子也熬不過命數!

該劇的結尾十分諷刺。大雪紛飛,嘉靖病危,裕王問父親龍禦歸天後,自己可用何人,嘉靖先後說了徐階、高拱、張居正三人,結果,嘉靖這位不争氣的兒子問除此三人,還有何人可用,嘉靖歎息:“那就隻有天知道了。”

在劇中,嘉靖自以為可以無為而治,憑借自己的禦人之術平衡朝野、掌握全局,可個人死生虛誕,再有能耐,身後事又如何把握呢?對于兒子的問題,他又有什麼辦法?更何況,嘉靖生前看似睿智,卻也會被嚴黨的人私下耍弄,聖意反而成為他們中飽私囊的護身符。所以,嘉靖一人終歸是治不了的,他的無為而治也隻是皇帝的新衣。

一場大雪而起,一場大雪而終。大明王朝的問題看似有所好轉,卻如同一個輪回。而曆史也告訴我們,隆萬改革隻是沒有挽救大明王朝,隻過了不到20年就半途而廢。《大明王朝》裡有很深的對天的敬畏,天不隻是王侯将相們的信仰,也成為命運的象征。命運弄人,穹頂之下,更顯個人渺小。

可以說,《大明王朝1566》是一部嚴肅的作品,卻也能流露出濃郁的人情味,這種人情味超越政治立場、善惡忠奸、階級隔閡,滲入到幾乎每一個人物的骨髓。海瑞、嘉靖、嚴嵩、楊金水、沈一石、芸娘,他們首先是人,然後才是直臣、君主、士大夫、宦官、商人、歌女。司禮監值房裡,呂芳對馮保說的“為官三思”;浙江總督署簽押房,胡宗憲對譚綸的點撥;點點月光下,王用汲和海瑞的惺惺相惜;出皇城後,楊金水在水中的揮臂呐喊;還有嚴嵩倒台後在六必居的感慨、嘉靖雪夜裡的若有所思......大明朝的日光之下,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活法,交織在一起,就是天下。

如今,《大明王朝1566》與《雍正王朝》《走向共和》并列為國内三大曆史政治劇,但是,當《雍正王朝》在電視熒幕循環往複,《大明王朝1566》卻在一次别離後,于電視中銷聲匿迹;當《走向共和》在網絡上被讨論地熱火朝天,《大明王朝1566》卻隻能偶爾掀起浪花。如果将三部劇比作三座府邸,那《雍正王朝》毫無疑問,珠光寶氣,賓客不絕;《走向共和》也名士荟萃,别有風流;而《大明王朝1566》則門庭冷落,令人歎息。

也許,這是隻能有一次的作品,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和。《大明王朝1566》之後十年,曆史劇出現了一個衰弱期,直到現在,中國還沒有拍出在政治思想深度上超越《大明王朝1566》的作品。這是曆史劇的遺憾,但換個角度想,能夠欣賞《大明王朝1566》,也是這一代人的幸運,這部作品從創作到拍攝,都付出了巨大的能量,每一個參加的人也都全情投入飾演楊金水的演員王勁松曾回憶:“劇組沒有不通讀劇本的人,甚至我們的部門,所有工作人員都對每一場要拍的都一清二楚。有個笑話,是某臨時演員在現場緊張,可能是沒見過這麼認真的隊伍,結果拍攝時老是忘記台詞,站在他身邊給他托闆的燈光組師傅終于忍不住了,就用湖南話(湖南人不會普通話)給他提詞,提的竟然一字不差。”

這麼好的演員,這麼好的氛圍,交融在一起,才有《大明王朝1566》的成功,隻可惜,就如同許多偉大的作品一樣,它比時代多邁出了那麼半步,所以受到了冷遇。王爾德說:“夢想家隻能在月光下找到自己的路,他的懲罰是第一個看見黎明。”但總有一天,時間會給予他們最準确的評判。而這,也是《大明王朝1566》的必經之路。